他把那三个纸包揣在怀里,直到晚上回了宫到下处歇了,才打开来尝了一片,软糯的云片糕入口即化,酥脆的核桃则恰到好处的中和了甜腻——
仍是记忆中的味道。
这味道不免让他想起年少时,在应王府无忧无虑的日子。
青岩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跟着这点心的甜意回到了曾经那段令人眷恋的时光——
他坐在桌边,看着那纸包里云朵般白糯的点心,不知怎么就怔了神。
许久,青岩才回过神来,他把纸包合上,小心翼翼的收到了床铺边的箱笼里,今日值夜的是德寿,因此德喜也休憩在下处,此刻正在缝补开了缝的衣裳,见他如此动作,笑道:“青岩哥在收什么,可是昨日出宫,殿下给的赏赐么?”
德喜其实只是随口一问,倒不是要和青岩分赏。
青岩一贯谨慎,旁的内侍宫婢们,总会违背宫规,或多或少的私藏些自己的小玩意,青岩却是个例外,德喜从未见他存过一分私房钱,至于像是别的内侍那般,把主子吃不完的点心藏起来偷偷享用,更是绝不可能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是以今日难得见青岩带了点心回来,还小心翼翼的收起来,不免觉得好奇。
青岩以为他也馋嘴,便笑道:“原是殿下赏的一点零嘴,也有你们的份,等明日德春他们在时我分与你们。”
德喜却摇摇头,道:“既是殿下赏赐给青岩哥的,哥哥自好生吃了就是了,难得殿下肯消了气赏赐哥哥点心,这是肯服软了,哥哥可莫把殿下一片心意糟蹋,回头若是让殿下知道了哥哥把点心分给了我们,指不定又得不痛快了。”
青岩一怔,却是明白过来,德喜大约还以为,闻楚在为了侍寝的事和自己置气,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只是德喜坚决,他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此事只好暂且作罢。
于是三份云片核桃糕都留了下来,后来德喜也不知和德春德寿三人说了什么,青岩要分给他们,他们却都死活不要,说了是七殿下吩咐了两份给他们的,他们也不信。
只当是谢掌事似从前那样,把七殿下给他自己的赏赐分给下面的人,坚决不要。
青岩无法,也不好为了这种小事再去打扰闻楚,东西留在他这里,总不好糟蹋了,只好一个人一日一片的吃完了。
正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甜食的确很能改善人的心情,这又是从前在王府时的味道,青岩吃了闻楚的点心,受了他的恩惠,也时不时想起那句“我想对掌事好”来,对闻楚态度便软和了不少,起码不再似从前那样,绝大多数时候的笑容,都只是奴才对主子公事公办的应付了。
至于那一晚发生的事——
青岩后来也渐渐信了闻楚的确是个断袖。
原因无他,吴侍寝和申侍寝两个姑娘,后来也费了不少心思逢迎讨好于他,青岩也帮着制造过几次机会,只可惜闻楚就是软硬不吃,对两位侍寝倒还算是礼待,但是男女之情、敦伦之念,青岩是半点没看出他对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有过。
……没道理对着他这么一个平头素脸的太监,闻楚能起得了反应,对着两个对他满副倾慕神色的姑娘,他反而无欲无求了。
闻楚这样,想必是真的对女子没什么念头。
青岩想及此处,心里不免有些幸灾乐祸,暗道也不知将来潜华帝知道了,自己八个儿子,其中竟出了两个断袖,该要作何感想。
不过这事,他还是不能置之不理的,与其叫闻楚将来被不知哪宫安排居心叵测的内侍勾搭了去,倒不如他自己亲自物色。
好在如今有着陪闻楚出宫去户部办差事的名头,青岩出宫比从前容易太多,如今虽说户部的差事已经了了,但他有牙牌在手,就是说出宫替七皇子办点事,侍卫一般倒也不太多问。
青岩一时又忙了起来,一边和人打听了一道京城有哪些个出名的南风馆;一边他查了许久的一件事,终于有了眉目。
进了七月,暑热难耐,四处蝉鸣此起彼伏。
青岩在造办司的院墙下候了许久,终于见到季姑姑背后带了个老嬷嬷,自造办司的院子里出来了。
青岩行了个礼,道:“有劳姑姑了。”
季姑姑轻声道:“你要问的,这位刘嬷嬷当年在造办司,都是经过手的,如今嬷嬷年纪大了,早已不在造办司当差,出宫荣养许久,今日难得劳动她进了宫来,你可快着些,切莫太过累着嬷嬷。”
刘嬷嬷笑道:“姑娘说的哪里话,既然是姑娘的朋友有话要问,老婆子走一趟也便罢了,能有什么累着的?”
季姑姑只笑了笑,道:“那我就不打搅二位了。”
说罢便转身走了,瞧着并没有要留下来一起听的意思。
青岩等她离开,才行了个礼,温声道:“嬷嬷,听闻当年慈安宫赏出宫去,给各家贵眷的东西,都是由太后娘娘吩咐过,叫嬷嬷经手打点的。”
刘嬷嬷道:“的确如此,不知内官要问什么?”
青岩顿了顿,道:“……不知嬷嬷可还记得……八年前,也是夏天,先应王还在时,太后娘娘可曾赏下过东西给应王爷?”
刘嬷嬷回忆了片刻,道:“八年前……这样久的事了,老婆子记性不好,且容我想想……”
青岩道:“没事,不着急,嬷嬷慢慢想就是了。”
刘嬷嬷蹙眉思忖了许久,才缓缓道:“内官问的若是先应王,那便是今上的小皇叔……当年的那位摄政王,老身虽只在太后娘娘身边做过两年粗使,也记得他是太后娘娘亲自抚养着长大的,情同母子,是了……是了……老身这就想起来了,太后娘娘当年的确经常赏赐东西给应王府的,只是太后娘娘赏下给先应王的东西,可是多了去了呀……不知小内官要问的,又究竟是哪一次?”
青岩道:“……便是最后一次,嬷嬷可还记得吗?”
刘嬷嬷当然也知道,那位摄政王当年是得了痨病死的,青岩一说最后一次,她脑海里便立刻回想起了,道:“最后一次,啊……老身想起来了,似是……似是八月初的时候,太后娘娘听闻王爷中了暑,便叫奴婢们从内库里备了一箱梅子,特赏给王爷回府吃用,除此以外,还赏了些时令水果……”
青岩闻言,心跳的飞快,心里除了“果然如此”外,还有些不是滋味——
他仍不死心,又问了一句:“那……赏赐王爷的这些吃食,嬷嬷可还记得,的确是太后娘娘叫造办司准备的吗?不是什么旁的人代为转达吩咐?”
刘嬷嬷道:“不是,是太后娘娘身边的梅公公亲自来造办司吩咐的,梅公公是跟了太后娘娘多少年的老人了,哪儿能有错呢?”
果然……果然。
果然他的直觉没有错……那日忽然产生的猜测也应验了,王太后恐怕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般避俗不问世事。
青岩记得,王爷当年分明告诉过他,太后在先太子死后便一蹶不振、缠绵病榻,可这么一个重病不起的深宫妇人,却是如何知道当年燕嫔的真正死因的?齐皇后明显并不愿意太后得知此事,多年来燕嫔的死因都被捂得半点不漏,这其中的缘由,青岩也能猜到几分,一则燕嫔是身替齐皇后而死,若叫闻楚知道,以后他长大成人,难免不起委屈自诩之心,倘若挟恩以报,齐皇后受了人家生母救命之恩,便天然在他面前气短一截,届时如何应对?又该如何驯服这个心生不忿的庶子?
二来燕嫔身份特殊,虽说赤魈族已灭,但难保没有余孽,若此事传出,以后叫这些异族人得知,族巫之女、唯一的王族血脉竟为护昭朝国母而死,届时若他们得理不饶人,提出什么请求,潜华帝和皇后应是不应?
若有人要借此做文章,那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罕沙草原,恐怕就又要生出变数。
诸般考量下,帝后都不可能主动将此事外传,而太后素来看齐皇后这个儿媳妇不顺眼,这是从当年潜华帝还未被贬至林州时就人所众知的事了,她会知道这件事,若不是帝后告知,便只有一个理由,就是当年在潜华帝、甚至齐皇后身边,都可能布有太后的耳目。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