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默然片刻,道:“殿下倒真是用人不拘,我是朝廷从前的死犯,各地州府衙门整整通缉了一年的罪人,难道殿下就不怕吗?”
闻楚道:“我为何要怕?”
“当年之事……我虽不清其中原委,也大致可以猜到个一二,你不过是受了……”他说到此处,顿了顿,但却还是很快继续道,“受了应王牵连,本身并无大过,皇上皇后容不下你,我却没什么容不下的。”
青岩冷笑一声,道:“殿下倒是无所不知了。当年王府事发,殿下也不过只有八岁,其中来去原委,你焉能知?”
闻楚道:“不过是卸磨杀驴,狡兔死,走狗烹罢了,古往今来,这样的事何其茫茫?有什么难猜?”
青岩心道,不错,在旁人眼中,应王的死不过是功高震主、遭君上猜忌,卸磨杀驴的老戏码了。
大家都见怪不怪,朝堂上下文武百官,对应王死因能猜到个大致的也大有人在,可他们却都缄默不言、装聋作哑,只把王爷的死当作理所应当,任由那些应王是死于纵欲过度、应王是因宠幸佞宦亏损了身子本里这才得了痨病暴死的流言甚嚣尘上。
他们甚至连个好名声,也不肯留给王爷,在他身后,仍要毁他名誉。
没有人会记得这如今的九洲清晏,四海升平,是由谁流过的血、谁的性命筑就。
只有他,只有他对王爷的死耿耿于怀。
只有他仍旧沉浸在过去王爷给过的温柔旧梦里无法释怀,也只有他,念念不忘的要那些人为当初做过的一切付出代价。
王爷的死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闻楚当然不可能明白。
于是他面无表情的冷冷道:“不,殿下不会明白。”
闻楚没有反驳他,只是问道:“好罢,就当作我不明白,那掌事想要的,又究竟是什么呢?”
青岩语气似是讥讽,又似是毫无情绪:“殿下如今已有了我的把柄,左右无论如何,我也再不敢离开殿下身边,生出二心了,否则殿下一旦把此事捅出去,我必死无葬身之地,既如此,殿下又何必关心我想要的是什么?”
闻楚听了这话,浅灰色的瞳孔微微一滞,似是怔住了,半晌才低声急急道:“掌事误会我了,我不是为着这个,才……”
可话说到此处,他却又忽然顿住了。
……果真不是吗?
闻宗鸣扪心自问。
他今日所为,的确没有一点为了青岩往后不动再到旁人身边的心思吗?他的确没有半分私心吗?
“……”
他抿了抿唇,终究没能在青岩面前说出违心的话。
“我承认。”他低声道,“或许的确有些这个原由,我在众兄弟里,既不年长,也无靠山,更不受宠,即便不去永仁宫,掌事也有比我这里更好的去处。”
“可我最希望的,只是掌事往后在我面前能够别再这般……这般心口不一,总和我说漂亮话,总不肯把心里想的告诉我,我只是希望你我之间,能坦诚相待,掌事的身份和秘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以后也绝不会亏待了你,我往后在人前是什么地位,掌事在内宫就是什么地位。”
青岩没有打断他,静静的听完了,才反问了一句:“殿下想要小的对殿下坦诚相待,那殿下又可曾对小的坦诚相待了吗?”
闻楚一滞,没有回答。
青岩已经恢复了从前那种挑不出错的模样,垂首低眉,背脊微曲。
“小的轻狂了,小的只不过是殿下的一个奴才,自然没有资格求殿下对小的坦诚相待,天底下人人都有秘密,殿下自然没有义务把什么都告诉……”
“不是这样!”闻楚疾声打断了他,他似乎想说什么,可却又欲言又止,“我不是不肯对你坦诚相待,只是此事……此事太过荒诞,我说了,只怕你未必肯信……”
青岩垂眸道:“殿下说的是。”
“……”
不对,不是这样。
不该是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
闻宗鸣心里难得的烦躁了起来,一种使不上劲的憋屈感袭上了他的心头,他今日想要的分明不是这样的结果。
他只是想对青岩好,他只是想让青岩不要对他那么戒备,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只是像从前在应王府对谢澹那样,想要事事替他安排妥当,把青岩也护的严实周密,让他不必再为了向上钻营费心。
可为什么当初的谢澹会对他的好意顺从承受,感激涕零。可如今的青岩,却像一捧内里藏针的软棉,他想要抓紧,无从使力,想要靠近,却又被他逼退。
这个孩子似乎没变,可却又似乎完全变了。
从前天大的麻烦来了,他也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可今日对着夜色里覆着雪的宫道上站着孑孓独立的青岩,闻宗鸣竟头一次生出了无计可施的感觉。
青岩就那样站在他面前,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他垂眸而立,模样温和顺从。
闻宗鸣却忽然觉得青岩离他很远。
青岩好像忽然成了冰川雪原里的一座孤岛,让他看得见,却再也摸不着了。
这让他心里猛地揪了一下。
分明想着,以后得到了青岩的信任,那时再把一切告诉他,可此刻,他却没有控制住自己,他不能否认他在害怕,害怕就此失去青岩的信任,害怕青岩从此往后再也不会听信从他口里出来的半个字。
“若我说,世间或许真有鬼神,当年的应王也并没有死……掌事信吗?”他涩声道。
青岩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很莫名其妙似的,又带了些费解。
“殿下不必如此。”他道,“小的如今已打算从此往后,都死心塌地跟着殿下了。”
“殿下不必煞费苦心的再诓我了,只管放心就好,毕竟殿下如此智谋,让小的背叛殿下,小的实是不敢。”
青岩这次说的的确是真心话。
他真的不敢。
可话说完了,抬眸忽然发现,闻楚看着他,眼眶竟然隐隐发红。
*
回去后,夜里又下了一场大雪。
鹅毛大雪堆在屋檐上、庭院里,积了厚厚一层,闻楚没叫人守夜,只说今日天冷、他身子也没什么不好,就不必了,便把奴婢们都放回了下处,让众人各自好生安歇。
青岩懒得琢磨他的用意,换平常他也许会请求留下来,可今日却不知怎么的,忽然连客气多问一句半句,也不想了。
他头也不回的和德喜等人一道回了下处,在宫道里走了一许久,青岩手脚冰凉,脱了衣裳便把整个人都蜷缩在被褥里。
他既不想去回忆方才夜色里,在宫道上和闻楚的争论,也没有琢磨白日慈安宫中,太后与皇后打的机锋究竟暗藏了什么玄机。
他只是觉得很困很倦,攥着那块小小的玉佩,才稍微安心一些,就要沉入梦乡,然而还没有真的来得及睡去,外头便又传来了德寿的声音。
德寿说,他与德福不放心,留在寝殿里等了一会,七殿下便忽然又反悔了,说要谢掌事回去守夜,让他们来叫他回去。
青岩心里暗骂了一声,也不知这个小祖宗忽然这么反复无常是在干什么。
往日闻楚可没有这样折腾人的。
可却也不得不认命的起身重新穿戴,朝着春晖殿主殿去了。
一进了殿门,就看见闻楚正半倚在软枕上捧着本书看,见他来了,似乎松了口气,道:“你们回去歇吧,只留掌事一人就够了。”
德寿德福点头称是,青岩也打算跟着出去,闻楚却叫住了他。
青岩目光有些疑惑,回首看他。
守夜的奴才都是候在小隔间里的,闻楚让他留在寝殿里作甚,难道还有话要说?
闻楚却半天不吭声,等德寿德福二人的脚步声远了,才看着青岩小声道:“……掌事,我冷,掌事到床上来替我捂一捂脚……”
“……可以吗?”
青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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