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工匠叫尚乌,官府略一查便发觉他妻子的母家与巫族人有过姻缘。再查下去,便扯出了他的岳母是当初巫后的陪嫁媵妾之事。连同这个名字,也是为了讨好巫族而娶的。
尚乌胆小怕事,在牢里哭了一宿,不过半个时辰就将伽莱的行踪吐了个一干二净。
那日,尚乌冬表哥从边地收货回来,趁机让伽莱混入商货之中,而后又换乘牛车来了尚乌之家。次日,尚乌借出工烧瓷的由头将伽莱带至瓷窑,再请督陶官在运送瓷器之时将他带入宫中。
由于督陶官一向趾高气扬,时常怨怼验货兵弄坏他的瓷器,宫门前查验货物的官兵一经他呵斥,心存怨气,皆唯恐避之而不及,竟只瞥了一眼那敞开的箱子就放了行。
无人想到,那最里头的一樽木箱里设有隔层,他们防了三日的伽莱就这般从人眼皮子底下混进了王宫之中。
“仅凭一只小碗,你们从哪儿看出的端倪?”趁着伽叶带人在宫中搜寻时,我把宫中的点心分给稚儿们作为犒赏,好奇多问了一句。
“什么叫端倪?”领头的小少年问。
我瞧着他约莫八九岁的模样,道:“就是破绽,你们怎么知道那人干了坏事?”
“这个嘛……”小少年得意地扬一扬脸,被后头的小姑娘敲了敲脑袋,促他快讲,不许卖关子。
小少年冲那小丫头做了个鬼脸,道:“万明没有这么好看的碗,一看就是从渊国来的。万明人用的碗都是红漆或是黑漆,像这种素素的、淡淡的、像雨水泼开一样的蓝色,他们才做不出来。”
“说不定是他从哪里买来的呢?”我说。
小少年摇头,两只手在空中划了个大大的圈,道:“这样的小碗可金贵了,一只能这——么多钱,不是他那样玩泥巴的穷工匠买得起的。”
“可我见万明遍地都是宝石呀。”我想起先前在矿场见到的拳头那般大大红宝石,眼睛都快看花了。
“可是他们不会雕。”小丫头抢话道,“我阿娘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看他们就是有也炊不起来,真是奇怪。他们的宝石,我们偷一些来刻成兔子、老鹰,就能卖出比他们多得多的银子。后来他们发现了,就叫我和我阿爹、还有村子里的会雕石头的人每天都帮去刻,还给我们钱买米粮。”
刻石头?我先前还疑心过他们如何在那般被人围剿的情况下存活,原来是这样。
贺加人能够通过雕刻矿宝让富商获得更多利润,给宫里进贡更为华美的珍宝,从而自然有人指缝一松就许他们在晟都之内有生存之机。只是在更为豪横的强权面前,只靠金银是买不回命的。
“还有,我一拿起那个小碗,那人就连忙奔来抢回去,我就知道他心里有鬼了。”小少年坐在我膝边,往嘴里塞了个大鸡腿。
“哦?你的心真细。”我夸夸他。
小少年抿着油汪汪的嘴笑,说:“从前每次有侍卫来抓我们,我都是第一个发现的。”
闻言,我眼前突然浮现出白瑕那张寂寥苍白的脸,心中一酸。
“他们来的时候,大地会震颤,尘土在日光下飞舞,空中还有很浓很浓的血腥气。”
“从很远的地方开始,就能听见马的嘶鸣和铁链的刮擦声。”
“每次听到来,我就告诉大家快跑,但是每次都跑不远。总有人被抓走,后来大家都不跑了,排好顺序等他们来。”
“我阿姐就是这样被抓走的。”
小少年一口一口地吃着鸡,眼泪滴落在牙齿咬下的凹凸不平的凹槽里。周遭的孩子们忽然都安静下俩,方才那般热闹的气氛渐渐冷了下去。
“圣子哥哥,还会有人来抓我们吗?”小姑娘安安静静地坐在我身边,小心地将脑袋靠在了我膝上。
“不会了。”我说,“新王下令保护你们,以后所有人都能平平安安地生活在这里。你们会好好长大,成家立业,安度一生。”
-
再见伽莱,他的身形颓然了许多,不似先前那般孔武有力得像头公狼了。然而那只碧莹的眼瞳里,依旧闪烁着寒气逼人的狠光。
伽叶说,金甲赶到时,他用刀挟持了自己的女儿以求脱身,谁知伽宁竟然自己一头撞了上去。手忙脚乱之间,伽殷滚落在阶下,伽莱被径直扣住。
我回头望去,伽宁冷冷地站在一旁,漠然半抬着下巴让女奴为自己上药。那片纤细优美的颈上,横着一条骇人的血痕。
“你究竟想要干什么?”我厌恶地盯着他,“伽萨留了你的性命,允你安度余生,你还有什么不满?!”
“他不在,应由我继承大统。”伽莱喘着粗气,嗓音沙哑道,“我如今回来,有何不可?上天留着我的命,不就是为了等这一天么?”
“我以为你早已悔过。”我被他一番歪理弄得心下连连冷笑,“不想还是惦记着王印和宝座。”
“人无野心,才是错处。”伽莱想要滚动轮椅,又被两旁的禁卫用长枪拦下。
我冷哼一声:“你如今这般残废之躯,恐怕盛不下你的野心。双腿不能行,还想掌天下,未免可笑。”
“残废又如何?”伽莱转动他那只仅有的好眼,用目光死死攥住我,不屑道,“还不是能瞒过众人,到这宫中来?”
就算入了宫,还不是被揪了出来?我暗自嘲了一句,转身意识女奴将伽宁带出去。
转眼,曙雀楼就只剩下了我们二人。
“传说里得圣子即可得天下,你离开伽萨,和我在一起,天下依旧在你手里。”伽莱仿佛疯迷了,没了宫人与女儿在一侧,他彻底口无遮拦起来,“你是圣子,我会以王后之礼继续善待你。”
果然还是为了圣子之说。我踩在织金地毯上踱了几步,道:“你这人,真是单纯至极。”
伽莱眉心一凛,冷声问:“你什么意思?”
“得圣子者得天下,这话是军中打仗时传出来的罢?随后以晟都为中心,传遍了整个万明。再然后,便是周边各部落。”我勾起唇角,噙出一个淡淡的笑。不必多言,他面上已经浮现出紧张愤怒之色。我缓缓道,“至此,所有人都忘了它不过是个谣传。”
“你究竟想说什么?”他的声音寒得像三九的冰,带着一股伤人的戾气。
我踱到他身后,俯下身轻声道:“世上根本没有圣子定天下一说,不过是你的好弟弟伽萨为了骗过你父王,将我顺利接至宫中而编的谎话。”
作者有话说:
本周喜提了1.5w字任务T^T
第88章 夜谈
血丝缓缓爬上那只眼珠,宛若裂口般向着墨绿瞳孔蔓延。赤红的裂谷里,有东西在塌陷。
“一派胡言!”伽莱搭在扶手上的手指骤然捏紧,因常年练武而扭曲的指节从皮下凸起,将青筋衬托得格外显眼,“你休想搬弄口舌。若非圣子之说,伽萨何需大费周章将你收入自己殿中?”
“我倒是真希望,自己能有定天下的本事。如此,他便不必这样辛苦了。”我看着他额上的血管随着胸膛的起伏而突突直跳,暗自撇了撇嘴。
“不可能!”被刀疤纵断成两截的浓眉压在眼上,伽莱的恨意从胸中透出来,仿佛想要将我撕碎在齿间,“绝不可能!”
我自然知道他不愿清醒,又或是明白了内里,口上却梗着不愿说信,又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终归不是圣子,亦不能如传闻中的那般身有神力,可平定天下。说来实在是好笑,若想要江山万里尽在手中,不依仗自己马背上的功夫、谏纸上的文章,倒将寄托在我这药罐子的身上。”
“若说出去,岂不沦为天下笑柄?”我略略将身一俯,半是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双眸弯起露出一丝嘲讽。
伽莱恨极,伸手想来抓我的颈,被我轻松躲过去。那缕细长的小辫在空中晃了晃,最终垂在了胸前。
他忘了,我早已不是从前匍匐于地的病秧子。
我随意踱了几步,道:“你在宫中的接应,是伽宁罢?除了她,我想不出这宫中还有谁会替你做事。这般拙劣的手法,你就不怕给她招来杀身之祸?”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