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在伽萨身边抚琴给他听,指尖却仿佛抚过了一片光洁圆润的瓷面。
只消悄悄做掉邹吕,便再无顾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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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上我专心盯着眼前一盅炖得极嫩的蛋,懒得去看邹吕那张假作和善的面孔。
听闻他近日因“受王猜疑”而日夜痛哭、捶胸顿足,屡屡想以一死表忠心,连着在府里闹了三日上吊,令朝中官员大惊。而他本人今日面容憔悴、形容枯槁,亦是实证,却依旧温和地尊我一声“贵人”。
我连眼都不想抬,银勺将碗中物搅得稀碎。
邹吕此人乃贼子,祸国殃民,当诛。
我递给身侧的容安一个眼神,他却下移视线,避开了我的目光,一副心虚的模样。
我私下握了握他冰凉的手,算是安抚。他方才替我做了事,眼下紧张也在我意料之中,毕竟当初给高武的那瓶见血封喉还剩下一半,都倾在了即将呈给邹吕的汤里。
“贵人今日面色不佳,臣听闻贵人一直病着,不知御医可曾诊出病因?”适时,邹吕幽幽张口。
“劳先生挂怀,只是此病来得古怪,”我拭了拭唇角,抬起眸子盯着他,“倒像是有人蓄意为之。”
邹吕的眉微微上挑两下,“事在人为,确实如此。若是身疾还好些,若是心病……”
“这是宫中新制的火腿,先生尝尝,比之父王那时的招待如何?”伽萨打断了他的话,我索性将身子向他那侧转过去。
伽萨的右侧坐着伽殷,随后便是数日未见的小淘儿。
伽殷身旁没了温辰的陪伴,总显得有些孤单。对上我的视线时,她却还是微微勾唇,“我看着嫂嫂的病倒是好了些,面色也比先前好看。”
“承荆君吉言。”我道。
闻声,小淘儿是目光也看了过来,触及到我时被火燎着般躲开了。
这孩子虽然跌坏了我的琴,伽萨关他几日禁闭后,还是趁着修好琴的机会将他放了出来。
他毕竟与他是一母所出的亲兄弟,虽有野心,到底也是云夫人留在世间最后的血脉。
在这世上,真正与伽萨血脉相连的也只这一个了。
“小淘儿乖巧了不少。”我打量着少年乖驯的模样。他正低着头啃一块烤得焦香的羊骨,纤长的眼睫蝶翅般扑棱着,与他的哥哥有几分模样上的相似。我道,“他与你长得很像。”
“毕竟是我弟弟。”伽萨用刀割下一块肉放到我碗中,低声道,“我以为你会生气。”
“他是你的弟弟,你宽待他三分也在情理之中。”我手中的银著翻动几下那肉,转而将一片菜送入口中,“我明白你舍不得。”
“眠眠,你怨他是应该的,该怨。”伽萨又道,“只是,可否不要太过恨他?”
“琴是母亲留给我的遗物,他同这琴一样,是云夫人留给你的。”我道,“我只是心疼琴,不会恨他。”
“不过还是恨邹吕。”我又添上一句。
伽萨点点头,与我耳语道:“今日邹吕入宫,是时候治他之罪了。”
我的眼瞳一缩,有些惊讶地看向他。难道他也想借这次机会除去邹吕么?这倒是……
是件大喜事啊。
我心中半是欢喜,又掺杂着些许踌躇起来。欢喜是我们二人思及一处,虽又口角,终究是一心的。
而踌躇则在于,伽萨的心思比我缜密许多,必然安排地更加妥帖。如此,我的那瓶药可会画蛇添足?
我抿起唇缓缓咀嚼着口中的菜叶,脑中不断思索着,又抬眸看向容安。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什么,忽而右侧传来一声碗筷砸落的声音。
我心下一紧,抬眸追去,只见小淘儿空着手,眼睛睁得大大的。
下一刻,黑血自他的口鼻中涌出来,滴落在了那件纯白绣金的新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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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见状,伽萨快步奔至小淘儿身侧,而守在外头的金甲听见碗筷砸碎之声也拔刀闯了进来,许是以为伽萨摔杯为号。
一时间,殿内杂乱无比。我与容安对视一眼,他的眼中亦满是讶异,并逐渐转作了惊恐。
我心中一抽,连忙也趔趄着往小淘儿那处去。分神时瞥了眼邹吕,他看着眼前之景,也像是明白了什么,面上阴云密布、骤雨将至。
小淘儿的口鼻中鲜血横流,淌满了下巴与颈部。伽萨想要抱住他,几个金甲侍卫则将他拦在几步之外,由青云上前查看情况。
不多时,御医一行人亦匆匆赶到此处。我看着那滩黑血,心中升起一股极其不安的念头。
同时,伽萨注视着亲弟,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向我递过来一个极凶的眼神。
他见过高武的死状,我也见过。那样口鼻出血、惨烈异常的模样,同小淘儿如眼下的情状是同样的。
那瓶见血封喉……
我猛地看向容安,他怔怔的,面上依旧是惊恐神色,又带着几分疑惑,似乎还未反应过来。
我知道这事已十有八九,恐惧登时攀上心头,藤蔓似的将那肉块缠住、勒紧,围得密不透风。我踉跄一步,跌坐在了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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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而煎熬的时刻终于落定,几乎定了我的死罪——
果不其然,御医用银针验过少年唇畔的血,又查了他所食用的点心,确认他此状为中毒所致。
“这毒源于一种树木的汁液,不过臣只在渊国见过,故而只是推测。”御医跪在地上回话,字句一下一下敲在我心上,叫我登时头晕目眩起来。
容安与桑鸠都同其他小奴一般在殿外候着,殿内唯余我与伽萨二人、躺在榻上生死未卜的小淘儿及几位御医。
伽萨已经比适才冷静许多,听得“渊国”二字时眉头一皱,双目即刻向我瞥来,却还是道:“此毒在别处不得见?”
“是,这种树木只生在渊国,极为罕见,且制毒工序尤为复杂,异常难解。”御医跪答。
“此毒何名?可有对症的解药?”他立在榻边查看过昏迷不醒的弟弟,居高临下地双眼紧锁在那几名老者身上。
御医的白须微微颤着,“此毒名为见血封喉,暂无特制解药。幸而六殿下所食甚少,故或许仍有转圜余地。臣当拼尽一身医术,救治六殿下。”
我听着,又是肩头狠狠一颤,远远地立着。
那瓶见血封喉,为何会在小淘儿的饭菜里?!
“见血封喉。”伽萨回眸,冰凉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他缓缓趋步向我走来,投下的阴翳仿佛妖魔,几乎将我吞噬。
“我……”我明白他心里有了几分答案,垂着头不敢看他的眼。
伽萨负在身后的手指逐渐用力内扣,咬着牙唤了青云进来,给了我最后的体面。
“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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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医在内室忙着,伽萨盯着我片刻,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去。我跟在他身后走至正厅,几步路的工夫仿佛跨过了十数载的光阴。
外头青云领着一队队小奴匆匆赶往各处搜查,灰白身影落在窗上,一如鬼影。
搜宫……搜到最后也不过是在我殿内找到那瓶已经空了的见血封喉。我分明让人打探过膳司的布菜,各人的菜肴都由特定的食盒装着,绝不会错。
可那毒药并未出现在邹吕的汤内,而是小淘儿刚刚尝过的点心里头。那点心的一角沾上了毒,又裹着香粉,叫人难以察觉。
若是在汤羹中,许是中途出了岔子。可这毒反倒在糕点里头,难道……
容安,容安。
是他故意为之,他叛了我?!
我心中惊惧交加,不慎撞在桌角上。轻微的声响令伽萨顿住脚步,他转过身,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抓着我的肩膀,狠狠撞在了壁上。
我的骨仿佛碎在他手里,面色一瞬变得苍白。伽萨两手死死扣着我的肩,猩红自眼底泛出来,一如当初走火入魔的模样。
“是不是你?”他将我的肩撕扯得生疼。我张着口,脑中一片浆糊似的,将解释之语全然抛到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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