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萨念着我手伤不便,将小碗接过去在手中,一面用匙舀起,一面顾左右而言他,“万明的河水尚不适合养鱼,我从别处寻来的,眠眠尝尝。”
他将汤匙递到我唇畔,我滚了滚喉头,心里已然成了馋猫,面上仍不动声色道:“定是宝璎带来的罢?”
“她既是有备而来,我为何不收下?一车鱼里总共就活了这么一条,俱献眠眠。”他呵声吹散热气,汤匙抵在我的唇上,嗓音放得又低又绵,“好眠眠,就当赏我个面子。”
“你不吃?”我问。
“我吃不惯这个。”他摇头。
我僵着脸对峙片刻,终于拗不过腹中馋虫,接过碗来,闹别扭似的边吃边怨他,“你这人是会讨巧的。”
鱼羹专用了渊国厨子的做法,鱼肉鲜甜滑嫩、汤汁浓稠酸爽,不过掺杂了些许烟火气,有些喧兵夺主。舌尖品了品,是鱼羹中用以点缀的熏肉气味过大,压过了鱼肉之味。
两三口见了底,我舔舔唇,意犹未尽。抬眸看去,才发觉伽萨始终眸中含笑地看着我。
“我就知道你喜欢这个。”他令人撤下碗,默默地又往我身边凑近了些。
“谁说我喜欢了?你别挨着我。”我自行向外挪挪,他身上的温度刚挨到我的袖子便消散了。
伽萨则不慌不忙,只口中道:“听闻鱼羹是世上最鲜之物,能叫人一口便回了江南。”
“是有些江南的意思,像是……小家碧玉。”我道。闻言,他正要笑着接话,我将口中最后一丝回味吞入腹中,接道,“在倒拔垂杨柳。”
他绕到身后想搂我的手一顿,“不好么?”
“万明的熏肉味道太野,像是附庸风雅的大汉,突兀闯进来,又读不出江南的意味。”我转脸看向他,“仗着性子胡作非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着实可恶。”
伽萨摸了摸下巴,咂唇品出些话外之音。
在他开口前一瞬,我站起身,正色道:“对不住,我说一说这肉丝罢了,可没有说旁的什么人,你别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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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今日说王胡作非为。”
沐浴毕了,我披上新衣,便听见容安蹲在门前与白虹说话。
“还说他着实可恶。你方才见过王的面色没有,他可不悦么?”
“谁着实可恶?”白虹憨憨地问。
“王呀。”容安答。
白虹沉吟片刻,轻声道:“王说今日想来看看贵人,面上倒是看不出怒色,我正是为这事过来。”
他压低了声音,呵气似的鬼鬼祟祟道:“还要请你高抬贵手,把角门留道缝儿,可千万瞒着贵人。王这几日抓心挠肝的,贵人今日又是冷脸,要是再见不着,他准得闷坏了。”
桑鸠原本立在我身边,此时正欲打开门做出训斥的模样。我心知他不过是想给门外二人报个信儿,挥手让他退下了。发梢的水珠落下来,在薄衫上淌出一块贴着肌肤的水迹。
还想撺掇我身边的小奴呢,想的倒美!
“我瞧着也是。其实公子心中还有着王,否则也不会叫我锁门了。”容安的影子被月光描落在门框上,他两手托在腮下,“不过谁叫王说咱们公子的坏话呢?”
“青云同我说,这事儿上贵人也不是全然无错。许是中间有些误会,本不是什么大事。总之,这事还要托给你。王今夜悄悄过来,也就瞧一瞧,不做什么的。”白虹站起身,一片硕大的阴翳笼下来,我后退了几步。
待到他步伐轻快地离去,我才将门推开。容安见着我,略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子,“夜深了,公子歇息罢?”
我摆摆手,让桑鸠提来一盏宫灯,和颜悦色道:“不着急,怕夜里有贼,我亲自去各道门前查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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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我伸手摸了摸枕下压着的玉钥,翻了个身。
万明计时用沙漏,此时四下里寂静无比,只听得细砂在池中飞速下落,细碎而绵密的声音仿佛是乌金蛇在摇尾。
纵然是夜,夏日里的暑气也未消退,蒸笼似的闷在天地之间。我只当是暑热太盛,燥得人心中烦闷,怎么都睡不着。带着凉意的玉钥握在手里,叫我难以避免地想起了伽萨。
按他的性子,今夜既然打定了主意来见我,就不会轻易打道回府。这么热的天,难不成是要站在门前等一宿么?
我起身隔着帷幔望了眼影影绰绰的月光,随手将锦枕垫在了身后,借着月光看那一串玉钥。
殿中四处的门都被我亲手锁得严严实实,就是只猫儿也钻不进来。若是伽萨当真在门前枯立至天明,明日上朝再劳心劳累,只怕又回到了先前那样精疲力尽的模样。
岂非与我先前的想法背道而驰?
可他那时听信谗言佞语,认定我要在万明的朝廷里翻云覆雨,还将我关在宫中不得出!我不过冷落他两日,他就这样心痒难揉,保不齐是苦肉计呢?若是我先低了头,往后他又信了邹吕的话,岂不白叫我伤心?
想罢,我决心让他吃尽这一次闭门羹,安心地重又躺下了身。
然而甫闭上眼,伽萨微垂的唇角与失落的目光就出现在我眼前。他用极其受伤的眼神看着我,金眸软得像两汪被烈日灼伤了的水,缓缓地往下落——
我蓦地坐起身,撩开了帷幔。
身在万明的这些年,多亏他从始至终事事多加照拂,一次次地豁出性命来救我,才让我安度至此。他不过因误解说了几句话叫我心里不痛快,我怎能让他在外头等一夜?平心而论,他对我永远以真心相待,不过是受了奸人教唆。
更何况,我从前亦对他多有误解。那时他的心境未必比我好受,却独自忍了许久。相较之下,是我太狠心。
正如白虹方才所说,难道我就一丝错处也没有么?!
我如何能够因一时之气,再次伤他的心呢?
兀自想了半刻,我披上外袍,裸着足踏上玉石砖地,温润的凉意钻入脚心。玉钥环上滑动,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寝殿内空旷,容安并不在床脚守着。
我虽有些疑心,但玉钥只有我手中这一串,他开不了门。
还需我去。
我点燃一支烛端在手中,蹑手蹑脚地绕过冰块半化的铜盆,心中是踌躇又笃定。笃定的是要放伽萨进来,踌躇的是……先前还那般铁石心肠地亲手锁住所有的门,若是叫别人看见我此时窃窃地去打开,总归是窘的。
心中虽是思绪万千,步子却没有半分的犹豫,直到我和面前一人撞得满怀。
“眠眠?”伽萨弯腰捡起跌落在地砖上、冒着熄灭后烟雾的烛。他微微喘着气,显然是刚刚历经了一番大动作,几息后方低低笑着问,“哦?拿着钥匙去做什么?”
我心下被那一撞惊起百丈波涛,等到那熟悉的声音入耳,这才平复了心绪,“什么……”俄尔将玉钥藏在了身后,先发制人问道,“你怎么来了?”
“想见你,就来了。”他将灯烛放回桌上,趋步靠近我些许。我忙一后退,嘴角抽了抽,却怎么都摆不起这几日的架子了。
“我是问你如何进来的,我分明……”我已说服自己落锁的错处,眼下只能越说越小声。
“分明将门都落了锁,还是你亲手锁上的。”伽萨向前迈了一大步,我避之不及,被他一把捞进了怀里。手掌有力地在我身上上下抚过,隔着单薄绸衣将我的皮肤抚弄得炙热。他的语调因笑而波动起伏,“因而,我只能翻墙进来。”
倒是忘了,他有的是本事!亏我还怕他在门外傻站着,闹得自己整宿的睡不着。
我当即收起面上的后悔颜色,胡乱推他往外走,手掌触碰之处却由软至硬,最后反而推得自己向后一趔趄。我有些气急败坏地捶他一拳,“你既然能翻墙进来,前几日何须熬着自己?”
“前几日你正在气头上,纵然我来,也无异于火上浇油。”伽萨捉住我的手揉了揉,仿佛是怕我累着腕,“可我今日见你仍是气鼓鼓的,就明白解铃还须系铃人,不能再叫你自己闷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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