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阖眼睡在树下,身后传来了踏雪的声音。
倦然回眸看去,来者提着一盏幽幽的纸灯。
是沈宝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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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着银狐皮小袄,身子显得有些臃肿。相比之下我这一身青绿的衣裳显得寒酸又单薄。
“表哥。”她扶我进了殿内,让人替我掸落发上的雪。我动了动眸子,认出来人是桑鸠。
他显然比在我处时过得好了,袖口繁杂的暗纹似缠绕着的藤蔓。他不言语,只用帕子替我擦去雪水。
不知怎的,我竟生出一股莫名的好斗之心,撑着桌勉强坐直了身子。屋内重新燃起炭,淡淡的香气浮在空中。
沈宝璎的眸子转了转,让人端来一壶热酒,“我来时,万没有想到表哥会落入今日的境地。”
“世事无常。”我的鼻音浓重起来,像是哭过一大场。
她伸出两根手指探了探壶壁,袖口露出一只花纹华丽繁重的金镯子,在烛火下几乎要晃了我的眼。
我抿住唇,偏过眼去。
“我听说,表哥在这里缺衣少食,又受病魔缠身,寻了好几次死。”沈宝璎道,“心里当真是……”
她缓缓抬眸,眸中却并非同情的神色。
我眯起眼,心中生出一丝厌恶。
“表哥还记得太后娘娘为何送我来这里么?”她忽而笑起来,明艳温婉地弯着眸子。
我面无表情道:“她还不死心。”
“表哥只以为我在她手底过得舒坦,其实我与表哥是一样的。”沈宝璎秀美的指甲敲了两下壶壁,“所以我也想一争,让自己过得好些。”
“他……”本想敲碎她的一场美梦,我的脑海中却不由得出现伽萨那张脸来,默然止住了声。
他想如何,与我何干?
“表哥,”沈宝璎又道,“他是个王。为王者,当从长计议,以求安定国家,不可耽于情爱二字。”
我听着她这与邹吕别无二致的话,偏过头去。
“表哥说,为谋长远利益,他会不会立我为后?”沈宝璎的眸子闪烁着,像两丸乌黑的葡萄,“我会为他诞育后嗣,为他操持后宫,为他安定万明。表哥,我是个女人,注定胜过你万千。”
血气翻涌而上,我咳得浑身颤抖着,几乎倒在她面前。
“你是……”我竭尽全力道,“你早有此意!”
沈宝璎挑了挑形似小山的眉,从壶里斟出一小杯露水般清澈的酒来,“否则,这壶酒是谁让我捎给表哥的呢?”
什么?!
我骤然看向那杯酒液,不详之感涌上心头,“你什么意思?”
“人总是要变的,太后娘娘一封诏书向他陈情,他也不是傻子,自然能听进去。”沈宝璎将酒推到我面前,“表哥身上牵扯了那么多人命,真要细查起来,双方脸上都不好看。”
这莫不是、莫不是……
“不可能,他舍不得赐死我。”我激动起来,嗓音嘶哑如同枯枝上的鸦,“我不信。”
“他自然舍不得,可万明想要活下去,不得不倚仗太后娘娘。”沈宝璎依旧面色和婉,声音却冷若冰霜,“否则便不会将这杯酒交于我带来。表哥做了那么多错事,害死了那么多人,容安、温长砚,还有成百上千的渊奴,都因你而死。”
“不……我没有想害他们……”痛苦的记忆重新浮现脑海之中,我闭上眼,用力甩了甩头试图让他们的身影消散,却无济于事,只有愈加强烈的痛感逐渐占据了颅脑。
“表哥还不明白么?有你在,只会有更多的无辜之人丧命。为了你,六殿下中毒身亡,王一向敬爱的邹大人也被迫处死。而你,自己也并不好受罢?”沈宝璎将那杯酒越推越近,“表哥,你已经把我们害得太苦。放过大家,也放过你自己。”
我猝然睁开眼,那杯玲珑的酒里倒映着一枚酥酥的月亮。
他会赐我毒酒么?他怎么会赐我毒酒呢?他不是说……他想我活着么?
我瞪大了眼,试图从她脸上寻出一丝破绽。殿内的香气愈加浓郁,我的头开始剧痛起来。
“边疆战事不定,只有太后娘娘出兵才能救万明。”沈宝璎道,“不过,我也知道表哥一直想逃出去。这杯酒下肚,足过一个时辰才会毒发。”
“表哥,宫外有一辆马车候着,只要饮下这杯酒,我送你出去。”她莞尔地看着我,“若是有幸碰到狐医,表哥便也不死了,总比在这处忍饥挨饿等死的好,是不是?”
我用力捂着脑袋,脑中好似山崩地裂。嘴唇开始生出麻木,我问:“他给我的?”
“是。”她说,“表哥心里也明白自己时日无多。今日自裁,还能保全双方的颜面,得个贤名、留他一丝念想。若是再拖下去,他降了罪,表哥便真是罪人了。”
“他给我的。”我喃喃地咀嚼着这句话,终于将它咬得破碎,一股苦涩心酸充斥在体内。
酒液入喉,万物骤然陷入静默之中。
作者有话说:
大刀发完了!大刀发完了!
第159章 新生
马车在宫外一条崎岖逼仄的小路上飞驰,我卧在车厢里,四肢绵软无力,五脏六肺翻腾似海。
车轮滚过一颗凸起的石子时,将车厢狠狠地一震。我被颠簸得轻轻飞起,又重重跌落,一口黑血自嗓中滚出来,蜿蜒流淌似一对连体却分首的乌金小蛇。月光自敞开的车窗里窥进来,铺着绒毯的厢底仿佛浸过血海。
我知道这是什么毒。
是见血封喉。
我困倦地扇动眼睫,口鼻用力地吞入一口凉风,将更多的血挤压出了喉咙。凌乱发丝被血沾湿了糊在脸颊上,仿佛海底伸出的藻将我浑身锁住,拖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渊中去。
眼睛大约看不清了,只听见有人毫不避讳地问着:“就是这儿了罢?再往前真要沾一身晦气了。”
“就这儿了,差个十来步也不打紧,早些时候回去复郡主的命才要紧。”另一人说着,骤然勒马。车厢向后一倾,便将我顺势从未锁的车门中推下去。
嗓里发出血液滚动的“咯咯”声,我滚落在地,身子抽搐几下便伏在了嶙峋的石地上。
那两个人身着黑衣的蒙面小奴正要打转,又抽紧缰绳回转至我身前,口中喃喃告罪几句,“贵人,这可都是渊宫那位和郡主谋划的事儿,你死后化作冤魂,可千万别记恨小的,千万不要寻错了仇啊。小的们这也是被逼无奈,否则哪敢犯这杀头的大罪啊,贵人可都听见了罢?”
另一人则抬手指了指四周,“你看那边,再往西走两步那可就是乱葬岗了。小的们这是摸着良心,才没直接把你丢在那个晦气地儿。贵人就自求多福罢,啊?千万记住,小的也不过奉命行事,奉命行事!”
说罢,他们紧赶慢赶地扬鞭离去。
乱葬岗……我努力睁大眼睛,四周黑蒙蒙的一片,似有什么堆成的小丘。原来沈宝璎口中的“送我出去”,就是将我丢在乱葬岗等死。
口中弥散着浓重的腥气,我断断续续地喘着气,最后看了眼无穷高的苍穹上挂着的那轮月。
一弯刀削似的月挂在远处,早已看惯了古往今来的无数别离。它就清冷地挂在那处,送来一缕凉薄的月辉。
这一别,是永久了。纵情睡去,醒来便能见着母亲,也不失为一个好的终局。
只是幼时听人说过,狐死时,头总要朝着故丘所在之处。不知今日我倒下的方向,可是我那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我疲倦地闭上眼,听着水的浪潮在身体里滚动、拍击。容安说水诞万物,死后亦要归于水中,他或许是对的。
混沌之中,往昔诸人的容貌身形在我脑海里一一闪过,当真如走马观花一般。我这一生在宫中困了大半,又在颠沛流离里虚度光阴,救过人,也作过孽,如今终于可以歇息了。
万物归于寂静时,依稀有烈火灼烧的气味钻入鼻腔里,像极了当初那些渊奴被烧死时的情景。我心脏一抽,耳畔便响起了烟火窜上天空炸开的爆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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