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我在这里。”我慢慢地抬起头,目光离了他手里的木枝梢儿,抛向远方那轮半掩在云絮中的落日。
“这山脚下的瘴气能毒死人,最少也要瞎一双眼睛。”徐财毫无察觉地安慰着我,“他要是敢来抓你,那就是死路一条。再说,是他们先把你扔出来的。”
“山瘴有消散的时候么?”我问。
他转了转眼睛,思考一瞬,答道:“没有,至少我没见过。”他用力地一揽我,“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罢,他上不来的!”
我轻轻摇头。若真逼到无路可走的境地,别说是毒瘴,就是刀山火海他都敢闯。
我不想见一个血淋淋的人顶着伽萨的脸从瘴气里闯进来。
“再过几日又要轮到咱们下山了。”我换了个话头,“先生的意思,让我将整理好的书稿送到山下去。”
徐财愣了一下,“都这个光景了,你还要下山去?”旋即他意识到什么似的用力抿住嘴,随后才道:“虽说现在不那么乱,但也不那么太平。山下可没有毒瘴护着你,东西我和小六替你带下去就是了,你在这儿照顾小妹罢,她喜欢你。”
“死在大火里的有八百三十七个渊奴,”我摊开掌心看着这双手,轻声道,“我做的还远远不够。”
“你的那册书送下去,能救成千上万的人。”徐财说,“难道你不喜欢在山上的日子么?”
“我喜欢。”我两手撑在身侧,微微抬着头去看无垠而澄澈的天空。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山上从无枷锁桎梏,也无主仆之分。他们待我如家人,我亦视他们如亲眷,在这不满两年的时光里,从未生过争吵龃龉,有的只是身上逐渐愈合的伤痕和消去的旧疾。
这是一个,能让我长久幸福地生活下去的地方。
“可就算我在这里,山下的太平也总是因我而被打破。”我道,“我想下山多做些事,哪怕只是补偿一点点。”
我本是外乡人,身在万明就如一根扎入肤中的木刺。纵然木已被除去,留下细密的刺却依旧留在肤中,略有不慎就会红肿、化脓,让这整个国都难安。
“那些事不能怪你。”徐财义正严辞地纠正我,“但凡他不把你丢出来,但凡他能尽早破除流言,但凡他能在那些大臣对你口诛笔伐的时候就立刻惩处他们,你——”
他用手戳了戳我的肩,“你不会‘死’,他不会痛苦,万明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痛苦?”我几乎是莫名地从他的长篇大论里抓住这两个字。
“呃,腰上戳个大洞能不痛苦么?”徐财遮遮掩掩地试图躲过去,却被我揪住了话头。
我道:“我知道他那伤口是遭利物刺穿又被火燎过的,那日你们替他诊治,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没告诉我?”
“这能有什么啊,公子大人!”徐财的目光开始学者蝴蝶乱飞,在半空中画了个圈,飞过花头与叶片,最后落在了远处的小六身上,“就是你说的那样,宫里人的事哪是我们能探知的。”
我追着他的目光去看小六,小六停下手上捣药的活儿,久久地凝视徐财,随后点了点头。
后者投降似的,泄气瓮声道:“他就是……他好像没想过要你的命。那个不太聪明的万明奴隶说,你死的那天,王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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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药书的日子飞一般到了眼前,仿佛知道我心急似的。
我将手里厚厚的两册书稿交与书翁,他小心翼翼地打量我一眼,被徐财笑着推开。推走书翁时,他附耳与我道:“公子大人,别耷拉个脸了,好似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闻言,我悄悄地打量周遭,发觉确有人在暗暗地打量着我,只好舒出一口冗长的气,勉强将自己从“伤心”两个字里刨出来。
徐财念出那两个字的时候,不知为何,我真切地感受到一股潮湿而连绵的阴雨扑面而来。这样几乎未曾在万明出现过的阴雨压在我心上,记忆里伽萨流过的每一滴泪水都清晰地落在我身上。
我知道他会伤心,为他的母亲,为他的弟弟。
可我没想过,那时候他还会为我伤心。
“得了,一会儿我把东西交给阿枝后咱们就赶路。”徐财从随身背的药箱里掏出一份几乎皱折的纸,鬼鬼祟祟地揣在怀里,然后飞快地跑向了阿枝的家。
带起的风拂在我面上,凉飕飕的。我蜷起手指,掌心顷刻多了一丝凉意,方觉又是一年冬临。
我对万明王宫的记忆,已经被封停在了两年前的寒冬。里面如今是什么光景,人又在做什么,我一无所知。只知道他刻意地施恩于这座山附近的村落,只知道他受过伤、他巡幸各处、他依旧试着将万明拉出深渊。
如今还知道了,他为我伤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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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今年颁了十多条新律令,又从旧律中删改数十条,”坐在我膝上的小孩子仰着脸,一面说一面龇牙咧嘴地让我替他除去手上烂疮里的脓,“嘶,我爹说……今年就能少交赋税了,年末给我买膏药贴!”
他的父亲立在一旁看着那条本就细弱的手臂上新添的豁口,不忍地扭过去,目光挪向窗外。未几,他又转回了头。
“好,好。”我将药膏填在他的伤口处,任由他的冲天辫在我下巴上扫来扫去,“给你买新衣穿,买糖吃。”
稚子年幼却不怕疼,绿莹莹的眼睛认真地盯着我的帷帽。可惜已经入了夜,仅靠着我们带来的烛火,他看不清楚我的模样。
“你在数什么?”他问。
“在数我帮过的人,”我道,“你是第六百八十二个。”
他懵懵懂懂的,被父亲从我身上抱下去。他向我道谢,用一只石头雕刻的小老虎赠与我为谢礼,又叮嘱我切莫在外逗留太久。在他略显窘迫的目光中,我将小虎收入药箱里,起身退出了这件简陋的屋子。
外头已经漆黑,徐财与小六在街边支摊,眼下独我一人点着烛往回走。冷不丁的寒风吹过,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握紧了蜡烛,想起多年前在樊城的那次夜行。
彼时我还年少,独自在樊城里走路,略有一丝声响都能吓得我魂不附体。那时候全靠长砚陪着我,才使得我迈开步子朝前走。
如今不知不觉地,已渐渐习惯于独行。
若是没有砸在脚边的石头,大抵我还是愿意在外头多走一走的。
我猛然回过头,只见后头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正举着火把冲过来,将地上踩得尘土飞扬。我心中的弦立时绷紧了,连忙转身要跑,又见前头冲来几个外族人相貌的大汉。他们穿过我扭打在一起,口中嘶吼着抡圆了胳膊挥拳而下,未几就有人面上开了花。
听闻此处的万明人与外族人常常起冲突,动辄就要出人命。他们打得激烈,我蹑手蹑脚地后退几步,随后大步向来时路跑过去。不料身后传来一声喝令:“在那里!”
我的身子僵住了一瞬,更加慌不择路地穿梭在街头巷尾。万明这段时日屡生事端,多是万明人与外族人之间的,他们从争论我的对错到细究各族的待遇,不论是舌战还是肉搏都打个没完。呵斥我的人是万明口音,万不能让他捉住我这外族人!
谁知后头的人越追越近,盔甲砸在地上的声音厚重而深远,几乎要通过大地的震动砸在我的身上。我逐渐地抬不动腿,只听得他们此起彼伏的“站住!”“抓住他!”在耳畔回响。
眼见要被他们追上,我一面往细窄的小道中躲,一面在药箱里掏些能够助我逃脱的药。可惜这药本是为了救人所用,根本没有能够用以自卫之物。
幸而片刻之后,大约是巷口太多又太窄,身后的脚步愈行愈远,直至恢复了寂静,唯有远处男子的嘶吼依旧时不时传来。
我扶着墙,颇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正要坐下休息,只听空中传来细微的、白羽离弦之音。
还未等我回过神来,肩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酥麻之感随之而来。眼前化为漆黑之后,身子登时软绵绵地跌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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