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无错处。”桑鸠哽咽着,面上淌满了眼泪,“他只是想把实情告诉王,可是正巧撞上了郡主。郡主让奴溺死容安,否则便连同奴一道处死。”
“容安颇通水性,挣扎了好一会。是奴告诉他会好好照顾公子,他才肯将身子沉下去。奴就这样看着他在自己手里渐渐没了声息。”话及此处,桑鸠再也止不住泪,他开始抽泣,肩头剧烈地耸动着,“奴对不住公子,也对不住容安。唯有容安的最后一句话,请公子务必信奴。”
“他说什么?”我努力克制着心绪,眼底还是不免一阵赛一阵地潮湿。容安枉死,我不知为他伤过多少次心,可如今才知道他究竟屈死在了谁手上。
他那样精通水性的人,被强行按入冰冷水缸中时该有多绝望。偏偏又是被桑鸠以我的安危劝着,连挣扎也不敢。
“说话!”我失态地冲桑鸠吼道。
后者肿着眼,口齿清晰道:“他说他并未对邹吕下毒,那瓶见血封喉自始至终都在他手上,故而小殿下亡故也与公子无关。”
我的身体僵在原地,直到一颗泪蓄在眼眶里,缓缓滚落面颊上。
不该说喜极而泣,甚至连半分喜也无。真相来得太迟,我已经成了今日的模样,遭遇了不该遭遇的一切。
那些人是真真切切地因为我而死,我也挨过了每一次惩罚。该有的、不该有的,轮番加诸我身。九死一生后却有人告诉我,这竟是出于虚有的罪名。而在此之前,无人怀疑过着虚有之罪,也无人为我彻查过真相。
我像个在红尘里跌打挣扎的笑话,被人翻来覆去地玩弄、折煞,到最后得知真相已不是平冤,反倒成了更加血淋淋的折磨。
真相重要么?早已不重要了。
桑鸠起身,从褥子底下取出一封压得微皱的信。他抚摸着信纸,嗓音沙哑道:“剩下的话,公子大抵也不愿听奴说了。奴将这两年所知尽数写下,交由公子,不敢乞求赎罪,只盼望公子将来皆为坦途。”
他跪下,将散乱的发尽数别到耳后,又将面上的泪擦干了,再次毕恭毕敬地向我叩首。
“奴桑鸠自知罪孽深重、不可饶恕,请公子裁决。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这样说,倒是叫我犹豫。”我抬手压在胸口,强行抚平了自己的心绪,“车裂、凌迟、炮烙……你想要哪样?”
“奴愿受世间最痛苦惨烈之刑。”桑鸠道。
我来回踱了两步,目光依旧牢牢拴在他身上。我恨他,又偏偏知道他有身不由己的道理。
他跟着我长途跋涉至此,屡经纷乱、命悬一线,又曾兢兢业业地服侍过我。
若是放在从前,我必定不会让他好受。可如今,我偏明白了世间人多有难处,多是被命推着走。
他只是个奴。主子的话就是天命,纵然是恶,他也不得不做。奴的命轻贱,他不害人,便要被人害死。
我看着他伏在地上,仿佛看见了从前的自己。高高在上时,总觉得做什么都轻易、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临到自己落魄,又发现事事都难,人人都要欺负自己。我常以自己比作笼中雀鸟,而他又何尝不是一只本就囿于桎梏的鸟?
我叹了口气,道:“我不会赐你死。”
桑鸠惊愕地抬起头。
“这本就是个吃人的地方,斗得头破血流,杀来杀去,好没有意思。”何况他只是个奴,哪里有斗的机会。
他是我身边唯一一个渊奴了。
他若是死了,我便真的无依无靠。不用便不用了,关他在宫里日夜抄经祝祷,余生赎罪,总比杀了他好。
我道:“我会留着你的性命,可我也不想原谅你的所作所为,也不会让你回来伺候。”
“你不杀我?!”桑鸠瞪大了肿胀的眼,良久,又凄哀地笑起来。他半哭半笑,几乎磨尽了自己的力气,“自第一次犯错,我便假想过无数的死法,却从未想过公子要放过我……”
“奴怎配?”他爬起身,似乎为我那一句话彻底崩溃了,疯癫地哭喊道,“奴这些日子日夜不宁,满心都是自己作的恶。太后、郡主,谁都能使唤奴,唯有公子真心待奴,反倒被奴暗害至此。奴这些年早已被自己恶心透了!公子愿意放过奴,奴却不想放过自己。”
他扬手拔下发髻上的长簪,在我拦住之前用力捅进了自己的心窝。毫不留恋,也未曾有过分毫的犹豫,似乎早已演练了无数次。
血飞溅出来,沾湿了我的衣裳。我艰难地向前,蹲下身看向他飞快失去血色的面孔。
“桑鸠!”我唤他。
“这个名啊……”桑鸠蠕动着唇,“总是被人念、桑鸩。桑鸩……桑鸠……”
鸩有毒,其羽入酒可害人性命。鸠无毒,不过一种小巧的鸟。
“你是桑鸠,并非鸩鸟。”我轻轻地说。他听见了,嘴角用力地触动一下,双眼就失了神采。
我搭上他的手腕,已经没了跳动。
鸠字似鸩,却并非毒物。一如桑鸠,他虽行错了事,终究也不是天生的坏种。
我对着他渐渐凉去的身体沉默许久,终于落寞地摇了摇头。
“且祝你来世安乐,千万不要再入宫闱。”我覆掌,将他的眼合上,“去做只畅游天地的鸟罢。”
作者有话说:
又下线了一个宝宝呜呜
第181章 误会
桑鸠去后,日子虽与前些时候无意,我却总觉得缺了些东西。梅花艳艳地愈发开了满树,将遒劲的枝丫攒得好似裹上了火狐狸毛做的围脖。
可是再也无人来簇拥我了。从盛夏走至隆冬,从花团锦簇落到孤身一人。
院落里洒扫的小奴不敢抬头,更加用力地用扫帚在地上磨出“唰唰”声。他们勤谨恭敬,只是不敢轻快地打趣,也不会亲和地缩在我身边烤火。他们是这宫里的奴,并非我的奴。
天阴沉沉地干冷着,没有一片雪花飘下。天不肯为他落泪,我在檐下悄悄地站了会儿,转身要回殿内。目光抽收时,宴月的身影从台阶上缓缓露出来。
他换了身体面的衣裳,颇有些不适应地挺了挺肩,又抻了抻袖子,似乎还不惯这一身精贵布料的束缚。
我飞快地打量了他这一身,又想起他堪称家徒四壁的居所,便知这并非他一人可以弄到的。他见我,腼腆地一笑,“主子!”
宴月快步上前来,随手将挡在路中的小奴推至一旁。小奴懵懂地抱紧了扫帚,俄尔又迅速低下头去。
“主子神色不佳,”他盯着我眼下布满疲惫的乌青,俯下身子,“是不是在宫中住得不高兴?”
我看着他,心中百愁骤起拧成了丝,却也只是无力地叹气。桑鸠留下的那封信,我看了多遍,方知这宫里里里外外多渊人中有多少人恨我,又有多少人联合起来要置我于死地。
其数远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其中千丝万缕的弯弯绕更是一时难以捋清。
我乏倦、失望,又倍感伤怀,以至于哪里都不痛快。早起觉得粥煨过了火候,夜里又嫌炭火烧得不暖和,竟是更加念起了从前。
越是念,就越是失意。
“近来繁忙。”我抬眸看向他身上波光粼粼的缎面,伸手捋了捋,“你这身衣服……”
宴月微微直起身,准备向我展示他新换上的衣服。我的手指捻过缎面,忽觉得乏力,顺势将头垂下,抵在了他胸口。宴月身子一僵,连呼吸都滞住了。
他的手抬了抬,终究没有碰我的肩。他只是微微弓起肩,将我挡在了怀里。我道:“桑鸠也死了。”
“他是……他……?”宴月下意识想要安慰我,却也困惑,一时语无伦次起来。我叹道:“都不在了。”
“主子是为这个。”他恍然,话里带着些许了然与无处藏匿的失落,轻声道,“我在,主子,我还在。若是主子心里不高兴,或是想他们了,我就来陪主子。我和主子讲他们的事,讲他们瞒着主子的事,哄主子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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