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曾经在阿尔方斯银行的前厅见识过这种汹涌的人潮,一群仆役专门在候见室里维持着秩序,将这些人排成一条无穷无尽的队伍。他们不到早上九点就等在这里,不吃午饭,有时甚至要等两到三天的时间,才能迎来一个供奉伟大的银行之神的机会。而当他们终于见到银行之神时,他们表现的就像是一条挨了打的好狗——既因为终于得到接见而显得快活,又因为银行大王的冷淡态度而感到不安。
被带进大厅的摩洛哥特使,表现的和那些来阿尔方斯办公室求生意的人一样谦恭,他本不必如此,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在所有人面前卑躬屈膝。此人是个面白无须的胖子,身上的香粉味道重的让人想打喷嚏,完全符合小说里形容的阿拉伯宫廷当中的宦官形象,吕西安甚至猜想此人或许就是个宦官——虽说已经是1888年,但在非洲和中东,以及遥远东方的一些统治者的宫廷里,依旧还保留了这种古老的习俗。那里的君主通常妻妾成群,若是让健全的男人在后宫服侍,君王们恐怕就永远无法摆脱被人鸠占鹊巢的恐惧了。
“鄙人阿卜杜勒·本·阿尔-卡里姆,伟大的摩洛哥苏丹哈桑一世的特使,以至高无上,受真主赐福的苏丹陛下的名义,问候两位老爷。”特使一进门,就深深地一鞠躬,他头巾的边缘垂下来,甚至落在了他的脚上。
“欢迎您来巴黎。”吕西安朝特使说道,而阿尔方斯则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做了一个手势,示意那位特使自己在桌边找个地方坐下。
特使最终选择了长桌中段的一张椅子坐下,他的脸上依旧挂着那种黏腻的微笑,而马里奥尔先生则回到了他原本位于阿尔方斯身边的位置上,能够坐在金融大王的身边,对他而言称得上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就像是凡尔赛的贵族们把能够坐在国王身边用餐当成是无上荣宠一样。
“您到巴黎已经有不少时间了吧?”阿尔方斯看着特使的眼神仿佛要用钻子在他的颅骨上钻一个洞,然后透过这个洞看到他的脑海深处去。
“已经两周了,先生。”那特使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地弯腰,“贵国的伟大首都令人影响深刻,她真是一座雄伟的城市,不愧为世界的……”
阿尔方斯摆手打断了他,“您的旅行见闻还是留着等到您回到摩洛哥时再和您的主子或是朋友们分享吧……再说,我觉得苏丹派您来巴黎,也不是来观光的。”
“您说的对,的确不是的。”特使承认道,“最近的一周,我都在和您的经理马里奥尔先生在一起,我们一直在谈生意上的事。”
“我希望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吧?”阿尔方斯明知故问。
“啊,没有,完全没有。”特使的那张胖脸上露出夸张的天真神色,实在是让人有些反胃,但或许他的主子苏丹陛下就喜欢这一套,“关于大多数的问题,我们都已经达成了共识,剩下的只是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
“例如价格?”阿尔方斯不带感情地笑了一下。
“啊,这的确是个麻烦的问题……您知道,苏丹陛下是非常慷慨的,但是我们国家是个穷国,不像贵国这样富有而发达。”他伸出一只手转了一圈,手指头在空气当中指点着天花板上的天顶画,镀金的画框和大理石壁炉,“我们只能依靠真主的恩赐,伟大的真主给我们的子民赐予了磷矿石,若是我们将它们贱卖,那无疑是对真主的亵渎……”他脸上的表情又转为惶恐,两只手的手心向上,做了一个祈祷的手势。
“您知道我是犹太人吧。”阿尔方斯不咸不淡地回应。
“当然,但是有些东西在不同宗教和文化里都是相通的,对不对?”无论信仰和国籍,从太平洋岛屿上的波利尼西亚人到北极圈的爱斯基摩人,在这个星球上人人都爱钱,这是人类社会的基本规律,类似于几何当中的欧几里得公理。
阿尔方斯看向马里奥尔先生,银行经理从他面前堆成小山的文件当中抽出一个文件夹,“我们向苏丹陛下提议,设立‘法国-摩洛哥矿业总公司’,总股本为一亿法郎,苏丹陛下以开采权入股,占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同时我们一次性向贵国提供三千万法郎的无息贷款,二十年还清。”考虑到通货膨胀和利息因素,这三千万法郎基本上也就相当于白送了。
“您看,您的公司在我们的土地上,开采我们的磷矿石。”特使把“我们”这个词念的很重,“但是我们的股权只占了三成不到,这可有些不公平呀……举一个类似的例子吧,埃及可是持有了苏伊士运河公司百分之四十四的股权呢。”
“埃及虽然享有百分之四十四的股权,但是却只能收到百分之十五的利润,而且这些利润二十年前就已经作为抵押被付给了法国,因此现在埃及政府从运河那里一分钱也拿不到。”马里奥尔先生立即反驳,“我们给苏丹陛下的是实打实的百分之三十,每年他都能按比例拿到分红,这比埃及国王的空头股权要强得多。”
“不光是矿藏,为你们开采矿石的也是摩洛哥的劳工。”
“而他们也会得到应得的报酬。”阿尔方斯说道,“我们一方负责提供机器和资本,这二者无论哪一样都比贵国的工人宝贵的多。”
“但本地的工人也是不可缺少的。”特使坚持道,“如果您愿意做一点让步,让这些人的价值稍稍有所体现的话……”
“您指的是怎么样的让步呢?”阿尔方斯依旧带着微笑,但吕西安已经注意到了他额头上聚集起来的阴云。
“如果您愿意给苏丹陛下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另外再把无息贷款的金额增加到五千万的话,我觉得我们今天就可以达成协议了。”特使笑的鼻孔都鼓了起来,他脸上的每一条褶子里都像是被涂上了糖浆,甜腻的让人牙疼。
“百分之十的股权,外加额外的两千万贷款,这总共就三千万了。”阿尔方斯傲慢地抬起下巴,“我不知道您或者苏丹陛下有没有谈过生意,但我要告诉你们,生意不是这样谈的。”
“唉,先生……”那特使想要解释,但阿尔方斯用一个眼神就打断了他。
“三千万说起来不少,但也没那么多,如果是我心情好的时候,或许愿意用这三千万法郎解决一个麻烦,但我今天并没有这样慷慨大度……因此不行,百分之三十的股权,外加三千万法郎的无息贷款,这就是我的最终报价。”
特使脸上露出一种收到侮辱的愤懑表情,“伊伦伯格先生,倘若伊伦伯格家族和海外银行是以这样的态度来对待他们的客户的话……”
“我们还没签约,因此您或是苏丹陛下,都还算不上是我的客户。”
“从您的态度来看,陛下也不会成为您的客户。”特使将椅子朝后一推,站起身来,“如果陛下需要银行服务的话,他会选择一家更尊重客户的银行!”
“那么您是打算去马德里找这样的一家银行了?”
特使又戴上了他戴惯了的假笑面具,“我只能说,对摩洛哥的资源感兴趣的,并不只有贵国和海外银行,摩洛哥政府自然要选择最有诚意的合作伙伴。”
“但是有些人的友谊是您不能拒绝的。”
特使露出一种孩子似的天真表情,“例如您吗?”
“是的。”阿尔方斯只说了一个词,可有时候简单的语句更能展现说话者的气派,他看着摩洛哥苏丹的特使,就如同是在看他鞋子上沾上的污泥。
特使这次是真的受到侮辱了,“摩洛哥是一个主权国家,哈桑苏丹陛下认为,您的提议不符合摩洛哥的利益。”
“那么下一位苏丹或许会改变他的看法?”
特使吓得往后跳了一步,“这听上去像是威胁。”
“这就是个威胁。”阿尔方斯此时的微笑近乎残忍,“如今的年景对于国王呀,皇帝呀,苏丹呀,可都不算怎么好:德国皇帝几个月前刚刚去世,如今他的儿子眼看也要撒手人寰;俄国的上一位沙皇几年前被炸弹炸死;还有个诗人朝维多利亚女王开过枪。至于下台的君主,那可就更多了,我们法兰西人每隔二十年就要把一位君王扫地出门,这已经成了一种规律……您说您要去西班牙,可别忘了他们被推翻的伊莎贝拉女王,如今她就住在巴黎,如果您晚上去布洛涅森林散步,或许还能看到她坐敞篷马车出来兜风……在如今的这个世道,君主换的比街上橱窗里的时装还要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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