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既然内阁的成员不会大变,那么新总理本人就不宜从本届内阁的成员当中产生了。”吕西安适时地插言道,这两位总理他都曾经在报纸上或是议会里攻击过,他可不想在这两位先生手下做部长,“总得给人们一些新鲜感,是不是?”
卡诺总统思考了片刻,“那么就让皮埃尔·蒂拉尔组阁吧。”
吕西安和阿尔方斯交换了一下眼色,都点了点头——皮埃尔·蒂拉尔曾在1887年12月到1888年4月期间短暂地担任过总理,而在这期间,吕西安随代表团出访俄国,并没有和这位总理交锋过,因此双方对彼此都没有什么恶感。
“下个月蒂拉尔上台之后,您父亲就会被提名为法兰西银行的董事长,巴罗瓦先生也会如愿成为部长,你们都会被授予荣誉团大十字勋章——话说我还没来得及问呢,巴罗瓦先生想做哪个部的部长?”
吕西安刚想说话,身边的阿尔方斯就先他一步开了口,“我认为文化,教育与宗教事务部可以让巴罗瓦先生的才能得以充分发挥。”
吕西安有些惊讶,他明白外交部或是财政部这样的要害部门恐怕新总理不会愿意他来掌控,但他原本以为能够获得一个更有权力的职位的——例如工业与商务部的部长,若是他能够得到这个职位,那么他投资的那些产业自然可以得到大量的订单,等到这一任内阁下台,他恐怕早就赚得盆满钵满了。
他想要说些什么,但阿尔方斯从桌子下面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捏了几下。
“巴罗瓦先生也这么想吗?”总统脸上的神色变得满意了不少。
“是的。”吕西安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好极了,那么我很期待在明天早餐的时候读报纸。”总统站起身来,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您可以回去写那篇文章了。”
吕西安和阿尔方斯一起站起身来,缓步从会议室里走了出去。
“为什么是那个部门?”他们刚一上马车,吕西安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我知道您会问这个问题,可没想到您这样着急。”阿尔方斯意味深长地看着吕西安,“说实话,我本以为您上了马车还要再哭一场的。”
“那会有什么作用吗?”
“没有。”阿尔方斯撇了撇嘴,“不过我本以为您可能还有点心肝的。”
“若是我之前有过心肝,现在也被您割的一点也不剩了。”吕西安冷笑道,“现在告诉我,您为什么替我选择了该死的文化,教育与宗教事务部?故意让我坐冷板凳吗?”
“冷板凳?或许在绝大多数时候是的。”阿尔方斯说,“但惟独在之后的半年里不是。”
吕西安思索了片刻,“您是说世界博览会?”
“正是这样,”阿尔方斯轻轻拍了一下手,“文化,教育与艺术部长主管世界博览会的主办工作,还兼任世博会筹备委员会的主席——而博览会再过几个月就要开幕,大量的筹备工作已经完成了。换句话来说,您无需做什么就能够坐享前人的心血,等博览会顺利开幕以后,人人都会把成绩归到您的头上。这样一来,您的资历上就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等下次内阁改组的时候,您就有资格被拔擢去主管一些更为重要的部门了——例如外交部或者是财政部。”
吕西安点点头,他不得不承认阿尔方斯说的在理,“您考虑的很周全。”
“在关于您的事情上,我考虑的总是很周全的。”阿尔方斯轻快地说道。
“您能不能让人给德·拉罗舍尔伯爵送个信,”吕西安犹豫了一会,还是用哀求的语气说道,“就说——”他的喉咙突然哽住了,他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说法,能让德·拉罗舍尔伯爵明白他的不得已,最好还能够原谅他——可他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就说——就说什么呢?”阿尔方斯的眉毛往上翘起,又露出那种令吕西安不适的嘲讽神态,“说您是被逼无奈?说您也没有别的选择?”
“我总该给他道个歉。”吕西安喃喃道。
“大可不必。”阿尔方斯轻快地说道,“您有时候简直就像个孩子一样,难道您以为,在您从背后捅了别人一刀之后,只要说一句‘我很抱歉’,一切就能够一笔勾销吗?即便是您打碎了一个罐子,将它修补起来以后也会留下裂痕的。您为了自己的飞黄腾达毁了那个人一生所效力的事业,这实在和杀了他无异,然后还要哭哭啼啼地跑去求他的原谅——说实话,我觉得您只是为了让您那奄奄一息的良心好过一点而已。”
“犹大出卖了耶稣基督,赏钱拿到了手,再去向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忏悔。”阿尔方斯轻轻吹了声口哨,“如果我说您虚伪的话,是不是有些太轻描淡写了?”
吕西安感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烧红的铁钎捅了个对穿,犹大,这话说的真是刻薄,可又真是正确!他所做的可不就是犹大做过的事情么!“您说的对,我的确就是犹大。”他既感到痛苦,又感到难堪。
“犹大可是因为内疚而自裁了。”阿尔方斯耸耸肩,“您可不会自裁,您还要做部长呢。”
吕西安像是被打了一个巴掌似的,在椅子上抖动了一下,“您现在倒和德·拉罗舍尔伯爵站在一边了,我可不觉得您之前有多么喜欢他。”他抬起头,斜了阿尔方斯一眼,强自回敬道。
阿尔方斯耸了耸肩,“我的确不喜欢他,但他也算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因此我请您别再用您那种可笑的伪善来侮辱他了。若是您曾经对他怀有感情的话,那么您至少可以为他做这件事,让他安静地退出历史舞台。您感到良心过不去?好办得很——就像是犯了阑尾炎一样,您要么就做手术把它割掉,要么就自己受着。”
吕西安呆呆地看着阿尔方斯,银行家的语气极为平静,但其中自有一股斩钉截铁的意味,令他丝毫也生不起违抗的心思。阿尔方斯不但要报复伯爵,还要惩罚吕西安,而惩罚的方式就是让他后半辈子一直被自己的内疚折磨,用教会的话来说,这就是他要背负的十字架,他要一直背着它来赎罪,直到咽气方止。
“再说,我觉得您也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内疚。”阿尔方斯突然又说道,“似乎您对自己新职位的兴趣远远比对德·拉罗舍尔伯爵的未来命运要更加关心呢。”
吕西安感到自己的脸开始发烫,“我——”
“别解释了。”阿尔方斯举起手,示意他打住,“把您的巧舌留给那些选民吧,您用不着在我面前遮掩什么——我可是见过您毫无遮掩的样子的。”他语带双关地揶揄道。
“您真是一条漂亮的毒蛇,”他轻轻捏住吕西安的下巴,“我觉得德·拉罗舍尔伯爵倒在您手下,或许还是心甘情愿的呢。”
“您真的这么想?”
“当然不是。”阿尔方斯翻了个白眼,放开了吕西安的下巴,“不过如果这能让您的良心好受些的话,您完全可以这么想。”
心头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之火瞬间熄灭了,吕西安有些颓丧地靠在椅背上,转头看向窗外。时间已经到了深夜,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霏霏的细雨来,整个城市一片迷蒙,昏暗的煤气灯化作一个个黄色的光团,在冷雾当中若隐若现。凄凉的感觉笼罩在他的心头,他从未感到如此孤立无援过——他被阿尔方斯当作傀儡,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他刚刚亲手砍断了自己身上绑着的唯一一根安全绳。
他的牙齿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试图用一点疼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却徒劳无功。车厢里安静的像坟墓,阿尔方斯一言不发地坐在对面,享受地观看他被内疚折磨的样子。
于是他的牙齿更加用力,舌尖鲜血的滋味愈发浓烈。阿尔方斯说的对,他想,这的确是我应得的。阿尔方斯撕下了他那伪善的面具,将他那腐败变质的灵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良心烧灼他的心灵,他想要躲藏,然而阿尔方斯堵住了他所有的道路,逼迫他直面自己的良心,他已经无路可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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