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餐厅里一起吃了晚餐,厨房准备的餐点一如既往地丰盛,海鲜,肉类和蔬菜都是从温暖的南方用火车送来的新鲜货,而餐后的水果包括草莓,樱桃和蜜瓜,都是在玻璃暖棚里培植的,配上咖啡和白兰地,在这样寒冷的冬日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吕西安喝了一杯白兰地,这顿极好的晚餐下了肚,让他顿时有了一种飘飘然之感。他从果盘里拿起几个樱桃,用手送进嘴里,酒精让他的脸上泛起晚霞颜色的红晕,他的额头上冒出来细密的汗珠,几缕头发像是被潮湿的风吹过的稻草,沾在他的头皮上。
阿尔方斯将雪茄烟在烟灰缸里按灭,他透过蓝色的烟圈看着吕西安,如同是在卢浮宫的走廊里仔细观赏一幅新展出的画作。他从怀里掏出手帕,站起身来,走到吕西安身边,擦了擦年轻人嘴角沾上的汁水,又把手帕折叠起来,轻轻擦拭着那象牙色额头上的汗珠子。
“您这样不注意的话,会着凉的。”
“那有什么关系?晚上我又用不着出门了。”吕西安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哈欠。
“恰恰相反,”阿尔方斯把脏了的手帕又放回到衣兜里去,“我们大概在十点半左右的时候就要出去。”
“去做什么?”吕西安在椅子上伸了一个懒腰,“外面这么冷。”
“我准备了一点有趣的东西。”阿尔方斯故弄玄虚地摆了摆手,“我觉得您会喜欢的。”
“这可不见得。”
“至少我希望能让您开心一些,”阿尔方斯微微一笑,“毕竟您最近是有理由不开心的,是不是?”
“我为什么要不开心呢?”吕西安反问道,“我觉得一切都很好。”
“自然是因为我们那位共同的朋友,德·拉罗舍尔伯爵呀。”阿尔方斯故意做出一副天真的样子,“怎么,难道我出城了两周时间,你们就重归于好了?”
吕西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难道您不知道吗?我一直觉得我在您面前没有任何秘密。”
“我的确知道他在圣诞节前来拜访过您一次,第二天他就去了伦敦。”阿尔方斯并没有否认吕西安的话,他似乎完全不屑于给自己监视吕西安的行为找个借口,“但这件事可以有很多种不同的解释。”
吕西安又想起伯爵向他提出的建议。
“他要去伦敦见巴黎伯爵,他是来向我辞行的。”他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毕竟这并不算是谎言——只是部分的真相罢了。
阿尔方斯微微扬起下巴,懒洋洋地打了一个手势,“或许是吧,不过我并不是专门从南方赶回来谈他的……您叫人送咖啡来吧,我们喝完就准备出门。”
“我说,您为什么对他有这样大的敌意?您可别忘了,我们大家现在都在一条船上,您即使不把他当做朋友,至少也应当把他当作合作伙伴来看待。”
“合作伙伴!”阿尔方斯大笑起来,“的确——一个挖我的墙角的合作伙伴。”
吕西安有些难为情,“这也不完全是他的错。”
“当然啦,我们都知道,主要的过错方当然是您。”阿尔方斯耸耸肩膀,“但谁叫我没办法怪您呢,所以我只能迁怒于他了。”
“所以您就恨上了他?”吕西安用取笑的语气说道,“您嫉妒他,因为比起您,我还是更喜欢和他在一起?”
“怎么,您把自己当成是红透巴黎的交际花啦,德·布里西埃男爵议员阁下?您觉得所有的男男女女都会因为你的一颦一笑而神魂颠倒,因为您注意力分配的不均匀而争风吃醋?”阿尔方斯笑的更开心了,“我一点也不担心德·拉罗舍尔伯爵先生,您迟早会发现他是一个只能看却不能吃的死海果,即便您勉强吃了下去,也会被他那酸涩的旧道德弄的闹肚子。您是个没有廉耻的小混蛋,就和我一样——我们两个都是人渣,恶棍,野心家,所以我们才是天生一对。”
“您骂自己的时候可别捎带上我,”吕西安翻了个白眼,“归根结底,您还是恨他。”
“这一点您可就弄错了,我对他只有怜悯。”阿尔方斯摇了摇头,“他是一个生错了时代的人,一个十八世纪的人,却不幸地出生在这个庸俗的十九世纪里,就像是一只杜鹃飞进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巢。他和他的朋友们如鱼得水的时代已经消亡了,君主制的太阳已经落了山,如今还挂在天边的只剩下些许残霞罢了。您还记得您送给我的那个琥珀镇纸吗?恐怕我们的朋友就是被封在里面的那一只远古昆虫,如今唯一的作用就是成为一个漂亮的装饰品——话说这样应景的礼物,您难道没有给他也送一个吗?”
我当然送了,我家里现在还剩下几个准备送给其他人呢,吕西安心里充满恶意地想到。
“那么,我们未来的国王陛下打算什么时候回到法国来呢?”阿尔方斯接着问道。
“他打算等布朗热将军夺取政权之后回到法国。”
“这些当国王的总是等着别人把王冠奉送给他们,就好像他们是一群没有手的节肢动物似的!”阿尔方斯不屑地说道,“路易十八如此,他爷爷路易·菲利普也是如此,他们的家族再也出不了拿破仑这样敢带着几十个人就回国搞复辟的人物了,这些王族们血管里那些伟大的血脉已经退化了——而且我要说,这些贵族们都有这个毛病,他们不过是古时候的那些伟大祖先留在这世上的可悲的影子罢了。”
“巴黎伯爵会参加决定君主制的公投,”吕西安反驳道,“据说他还打算进行一次全国巡游来拉票呢。”
“这倒是比他爷爷强,毕竟是菲利普·平等的后人,还不算无药可救。”如今这位巴黎伯爵的曾祖父奥尔良公爵菲利普,在大革命时期搅风搅雨,为了表示自己和旧体制公开决裂的决心,他不但投票赞成处死路易十六,还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菲利普·平等,虽然到头来还是上了断头台,至少也在死前风光了几年,“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拿破仑那样的魅力。”
“公投这种东西还是很好操作的。”吕西安隐晦地暗示道。
“那么看来明年的这时候我们就已经喜迎国王回到巴黎了,”阿尔方斯拍了拍手。“您就成了内阁大臣,世袭的伯爵。”
“而您则拿到了法兰西银行。”
“是啊——如果真能拿到手的话,”阿尔方斯咬了咬上嘴唇,“不过我们还是先把这些迷梦抛在一边,来喝一点热饮吧,毕竟我们不能靠做白日梦来填饱肚子呀。”
吕西安按照阿尔方斯的意思要来了咖啡,他们慢悠悠地喝完了热饮,在十一点差一刻的时候坐上了马车。
马车朝着河岸的方向驶去,在河边拐了个弯,沿着河堤路前行,一直到了耶拿桥方才过了河,这时他们已经抵达了战神广场的边缘。
在广场的中央,一座钢铁的巨构巍然屹立,银白色的月光与暗黑的钢铁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让铁塔显得更加巍峨,那些铁架子,支柱和钢梁显得更有力量。这座黑色的铁塔如同巨人阿特拉斯,用几万吨的钢铁支撑着上方那深蓝色的天幕。
马车在铁塔的一角停下,一个拿着马灯的管理员正在那里等候着,他看到阿尔方斯,就举起手里的马灯,招了招手。
“谢谢您,朋友。”阿尔方斯掏出一张钞票,塞给那个管理员,从他手里把马灯接过来,“和您的朋友们去为我干一杯吧,祝你们新年快乐!”
那管理员千恩万谢地走了,吕西安忍住一个喷嚏,“您现在可以告诉我,您为什么要大晚上地把我拉到这里来?”
“自然是要带您爬上去啊。”阿尔方斯说道,“这铁塔已经基本完工了,等到世界博览会开幕的时候,成千上万的游客都会来参观这座塔,我觉得我们可以赶在他们之前先上去看看——于是我就做了一点小小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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