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穿过整个巴黎,当他们驶入万森树林时,太阳已经从天边冒了出来,在这个冬天的清晨,这颗明亮的恒星呈现出一种惨白的颜色,阳光照在人身上却毫无暖意。森林里的积雪还没有融化,连树枝上也挂着白色的残余,一派银装素裹之色。
车子在一片林中空地上停下,在空地的另一端,停着另外一辆马车,几个人站在车边抽着烟,他们用脚踩着地上的积雪,试图通过活动来让自己的身体暖和一点。吕西安并没有多么费力就辨认出了德·拉罗舍尔伯爵的身影,他并没有抽烟,而是安静地站在一棵树旁,他朝着吕西安的马车转过头来,吕西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他猜想那张脸上的神色此刻一定比脚下的积雪还要冰冷些。
阿尔方斯和夏尔首先下了车,他们和迎上前来的两位伯爵的证人互相礼貌地鞠躬,握手,就像是多年未见的旧相识再次重逢了。他们将一根手杖插在地上,朝前走了些距离,又将另一根手杖插进积雪和泥土里。吕西安看到阿尔方斯从兜里掏出来一枚金币,他们掷硬币来选择用哪一方带来的武器。
当阿尔方斯回来时,他脸上的神情颇为满意,“您运气不错,决斗会用我们的枪。”
吕西安很想提出把武器换成剑,但他也很清楚,这时已经来不及了。他僵硬地点了点头,心情比阴沉的天气还要糟糕。
阿尔方斯将匣子从车上取了下来,他捧着那匣子的样子像是教堂里捧着圣体匣子的助祭。吕西安突然反应过来,这家伙是个犹太人,这令他有些想要发笑,可他又笑不出来。他感到自己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只能看着自己的躯体做出各种机械的动作,简直就像在梦游。
阿尔方斯和对方的证人一起打开了匣子上的封条,一人从里面拿出一把手枪,各自往里面装上弹药。做完这一切后,银行家转过身,朝夏尔点了点头,于是夏尔立即抓住吕西安的胳膊,将他带到其中一根手杖所在的位置。
阿尔方斯将手枪塞给吕西安,“等有人喊‘放’的时候,您就抬起胳膊开一枪,就像我们昨天练习的那样,明白了吗?”
吕西安动了动嘴唇,他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一般,于是他只能张了张嘴,简直像是一只在鱼缸里吐泡泡的金鱼。
“很快就结束了。”阿尔方斯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过头大步离开了他。
吕西安微微苦笑了一下,的确,一切很快就都结束了,只是不知道会以一种怎样的方式结束?五分钟之后,他是坐着马车回家,还是躺在车上被人送回去?
德·拉罗舍尔伯爵此时也走到了另外一根手杖所在的位置,他终于看清了伯爵的面孔,并没有在上面找到愤怒或是仇恨的痕迹,他的脸上是一种庄重而忧郁的表情,如同那种宗教画作里即将受难的圣徒。他的目光与吕西安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但他并没有做出反应,而是平静地看着吕西安,从那一对心灵的窗户当中,看不到什么感情的波动。
“预备好了吗,先生们?”远处的一个声音喊道。
“准备好了。”吕西安说道。对面的伯爵没有说话,他沉默地点了点头。伯爵用右手握着手枪,手枪贴着他的裤管,吕西安突然想到,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看到伯爵拿着武器。
“请听号令!”那人用足力气喊道,“一!二!三!放!”
吕西安感到自己的胳膊像弹簧一样弹起来,他勉强用准星对准对面伯爵的身影,在他反应过来以前,自己的手指已经扣下了扳机。
转瞬之间,一切都静止了下来,他听到树冠在微风中颤动的声音,听到积雪融化产生的小溪传来的潺潺流水声,听到自己擂鼓一般的心跳声,可过了仿佛一个世纪的时间,他才听到手中传来的枪声,看到枪口冒出来的白烟。他看到对面德·拉罗舍尔伯爵的枪口指向天空,于是他连忙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身体,并没有看到红色,也没有感觉到疼痛——伯爵朝天开枪了。
吕西安欣喜地抬头看向伯爵,刚好看到对方倒在了雪地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像是有人冲着枕头打了一拳,他看到伯爵的证人大步跑了过来。
他感到自己被人抱住了,那是一种熟悉的感觉,是阿尔方斯——银行家正在他的身上摸来摸去,检查他身上有没有伤口。
“您没有受伤吧?”阿尔方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焦虑。他为何会感到焦虑呢?吕西安想不明白,明明是他让我面对枪口的呀……
“我想没有。”他摇了摇头。
突然,像是一只冰手攥住了他的心脏,他浑身一软,那把手枪从他的手中落在地上。德·拉罗舍尔伯爵死了,一个声音在他的脑袋里尖叫着,被你亲手打死了。
“不可能,”他感到自己的四肢开始发麻,“我不可能干了这样的事情。”火焰在他的脑海里燃烧着,以他的理智为原料,烤得他浑身的鲜血都沸腾起来。
他用力挣脱阿尔方斯的怀抱,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伯爵的方向跑过去,决斗的距离是三十步,可在他看来却比三十公里还要远。
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头靠在医生的腿上,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吕西安连忙看向雪地,可他并没有看到血迹。
医生在伯爵的肋下按了一下,德·拉罗舍尔伯爵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比身下的雪地还苍白,他疼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的肋骨断了。”医生宣布道,同时伸出手去掏伯爵的口袋,他掏出来了一个看不出形状的金色物体,“真是奇妙!子弹正好打在这上面,要没有这东西,他的肺已经被打穿了!”医生解开伯爵衬衣的扣子,那白色的皮肤上发黑的青紫真是触目惊心,但并没有伤口,也没有流血。
吕西安看着医生手里的那个金色物体,那是一个小小的圆盘,子弹正好打在中央,卡在了洞里,让那玩意看起来像是一个被踩扁了的橘子。突然,他意识到了那是什么:在伦敦的时候,他曾经给伯爵买过一块怀表,那是他送给伯爵的圣诞节礼物——第一份礼物。
“您需要休息一下。”医生扶着伯爵从地上起身,“这伤势不致命,但疼起来可够受的。”
德·拉罗舍尔伯爵大口呼吸着,艰难地站起身来。他伸手从医生手里拿过那只变形的怀表,最后看了吕西安一眼,将怀表朝他扔了过来。那怀表落在雪地上,打了几个滚,停在吕西安的脚下。
吕西安弯腰捡起那损坏的怀表,那颗子弹就插在表盖上的伯爵冠冕图案上,下面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姓名缩写也被熏成了黑色,他将子弹拔出来,从留下的丑陋孔洞里,他看到怀表里面扭曲的齿轮。这块表已经彻底报废,再高明的钟表匠都难以修复了。
他抬起头,想对德·拉罗舍尔伯爵说些什么,然而伯爵已经关上了马车的车门,车夫一挥鞭子,马车就疾驰而去,而隆隆的车轮声却在这寂静的森林里久久回荡着。
第172章 分道扬镳
吕西安站在原地,看着伯爵的马车消失在森林当中,他浑身的肌肉松弛无力地挂在自己的骨架上,脸上的神情混杂着震惊,痛苦和迷茫,若是德·拉罗舍尔伯爵愿意打开车窗回头看一看,或许也会为此而心软的。
“我说,您还要在这里站多久?”身后阿尔方斯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淡淡的不耐烦,吕西安转过头去,恰好看到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那一丝恶毒的亮光。
“事情闹到这样的地步,您应当是很满意的吧?”吕西安的胸脯剧烈的起伏着,“今天发生的这一切,都是您的谋划吧?”
阿尔方斯的嘴角微微朝上翘了翘,“您是这么想的吗?”
“是啊,我是这么想的。”吕西安冷笑,“而且我要问您那个查理九世在圣巴托洛缪之夜的第二天曾经问过凯瑟琳·德·美第奇的问题——“我扮演的这个小角色,您觉得怎么样?”
“我的老天爷,我们不是又要重弹老调了吧?”阿尔方斯夸张地摊开双臂,“您说的对,这出戏的剧本的确是我写的,可我也没有逼着您来演呀?请别忘了,我可是提醒过您,如果您不愿意伤到他,可以朝天开枪的——但是您不愿意呀,您非要瞄准他的肚子打,而且我不得不说,您打的还挺像样,若不是因为这玩意的话,”他指了指吕西安手里那块破损的怀表,“那么一个古老的贵族家系就要在今天消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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