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化三年春天里的这一日,霖川城祥和太平,没发生什么大事儿,连个骂街的打架的都没有。
成南把他的鲤鱼碗摆在身前,蹲在九孔桥边那棵大桃树下好几个时辰没动地儿,被街对面摊子上扎的草编鸽吸引住了视线,看得兴致勃勃移不开眼。
一个黑影从树上掉下来,当啷一声响,砸进他的碗里,眨眼间他宝贝了五六年的碗就成了个名副其实的烂碗。
成南抬起头,看到艳艳桃花间,一个少年正支着脑袋低头看着他笑。
“你是不是个小叫花子呀?”
裴缜坐在树枝上,越说越乐,差些掉下来,“哪有那么胖的叫花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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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小叫花
嘉化三年,霖川城,三月。
正是春光好时,桃花开了满城,城中心的九孔桥下有一棵高大的桃树,开得绚烂至极,远远看去像是一团红雾,春风吹过,粉红的桃花瓣纷纷扬扬落满河面,顺着水流往下游而去,沿岸尽是春色。
这条河就叫霖河。
成南喜欢霖川城,也喜欢霖河,春天的时候,他最喜欢的便是这九孔桥下霖河边上的桃树。
他在树下找了个地方,摆好碗,蹲坐下来。
碗不是好碗,边缘破烂了好几个细小的缺口,却很干净,凑近去看的话,会发现碗底卧着一尾游鱼,红色的尾鳍优美地甩在洁白的瓷面上,上面还沾着几颗水珠,水珠上浮着一瓣粉嫩的桃花。
成南刚在河中洗了他的碗。
碗是六年前老乞丐给他的,不是旧的,而是买的新碗。
那年成南十岁,老乞丐终于决定放他一个人去要饭了。
彼时,老乞丐拿着新碗在石头上磕了几个碎角,才递给成南。
老乞丐说,他们是要饭的,用那么好的碗不合衬,你见过哪个叫花子的碗不是破破烂烂的?
成南不说话,只是眼里委屈地包了泪,他倒不是为他自己,只是因为那么好看的碗被磕得碎碎烂烂。
他替那碗难过。
夜里的时候,成南躺在老乞丐边上,周围的其他乞丐呼噜声都起来了,老乞丐的呼噜声还没起来。
成南知道他没睡着,趴起来,小声地问:“爷爷,为什么还要给阿南买碗呢?阿南用什么都行。”
老乞丐哼笑一声,说:“我们阿南要饭也得用最好的。”
破庙里卧着七八个乞丐,都睡熟了,老乞丐睁开眼,把成南的脑袋摁下去,让他也睡觉。
“又不是爷爷自己拿钱,一人一文,你是没见,老三这抠完腚也要嗦嗦手指头的人,掏钱的时候那样,啧啧。”
他快活地笑起来,成南忍不住看向旁边睡得四脚朝天的一个男人。
“唉,”老乞丐收了笑,叹息一声,成南以为他要说什么正经事,认真地等着,老乞丐目光悠远,半晌才回味地说道,“几十年没进铺子用钱买过东西了,这滋味……”
成南头一歪,留他自己回味,去睡觉了。
一个碗成南用了六年,除了边角新添了几道裂痕,其他地方仍是干净得崭新一样,一是因为成南每天在霖河里将他的碗细细地洗两遍,二是因为这碗虽然成日里跟着成南早出晚归,却没能用上过几回。
换句话说,成南没要着过多少东西。
乞丐里面也攀比,隔上半年就开个全霖川城乞丐聚会,互相炫耀要饭成果,成南次次垫底,一点也没法给他们城东的乞丐长脸。
城西要饭的小杏比成南还小上三岁,都能自己养活自己了,成南还得顿顿靠兄弟姐妹接济。
成南暗下决心,要发愤图强,当一个好叫花子。
“第一,碗太新。”余老八给他分析原因,倚在墙根下咬着根草嘎嘎地笑,把成南的碗拎起来,看着碗底鲜艳的鲤鱼撇了撇嘴,又把自己脏兮兮的烂碗拿过来,“这才是咱们用的知道不?”
“第二,衣裳太干净。”余老八把碗扔了,溅起一小片灰尘,他拽了拽成南的衣服,“虽然够破吧,上面的补丁也七八十来个,但一干净就坏菜。以后别洗了啊,咱们几个里面就你衣裳用得最快,我这件都穿六七年了,老三那件都十几年了,你他娘的三年都烂得稀碎了。听你不行哥的,不行才能行。”
余老八原名余行,他自己在中间加了个“不”,改名叫余不行。
余不行事事不行,就要饭挺行,成南隔上十天半个月能尝到的一点肉味,大多是余不行分给他的。
因此,成南很崇拜他,他说什么都听话地点头。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余不行上上下下打量了成南一番,神色越来越怪。
成南紧张地等着,半晌,余不行叹了口气,耸了耸肩:“拉倒吧,没救了。”
他拍了拍成南的脑袋:“阿团啊……”
成南不高兴地甩脑袋,反驳道:“我不叫阿团!”
“行行行!”余不行道,“别改了,咱也忘了前两条,以后哥哥们要饭养你啊,阿团。”
成南闷闷地蹲下,不理余不行了。
这第三点原因,谁都知道。
跟瘦骨嶙峋的乞丐比起来,成南太胖。
乞丐们常年吃不饱,有一顿没一顿的,个个面黄肌瘦,一脸柴色,是经年累月造成的亏空。
成南却从小白白嫩嫩,胖胖乎乎,手臂脸颊一捏都是软肉,从小到大没生过病,饿上两三天也不见瘦,大太阳底下再怎么晒也是一副细皮嫩肉,蹲在乞丐堆里格格不入,穿着乞丐的衣裳面前摆个破碗,也不像个乞丐,倒像是个娇生的小少爷。
可惜小少爷的身子,小叫花的命。
李老三看不惯他没个叫花样,也曾把他揪到街边上,让他看着自个是怎么讨饭的,好好学学。
李老三用缺了两根指头的手端着破碗,一瘸一拐地走到街边,哀哀叫唤起来:“大爷可怜可怜小的,给两个吃的吧……”
他穿得破破烂烂,那衣裳看起来得有好几个年头没洗了,手里上下晃着烂碗,拖着腿踉跄地缠着一个人跟着走。他看起来虽是虚弱不堪,实际上却亦步亦趋缠得极紧,那人甩不开他,为求解脱,只能嫌恶地掏出一文钱扔他的破碗里,躲瘟疫一般迅速走开了。
李老三拿着铜钱得意洋洋地朝成南走过来。
“咱们这营生,讲究的就是一个不要脸皮。”据说李老三年轻的时候是个秀才,是他们乞丐堆里唯一的读书人,说话也讲究,“不要脸皮的人才有饭吃。”
他狠啐一口:“他娘的脸有个屁用!”
成南的要饭就过于要脸皮。
把碗往身前一放,自己在碗后一蹲,顶多盯着路人看上几眼,没出过什么声儿,更没死皮赖脸地缠着过人。
李老三帮成南物色了一个对象,让他去试试不要脸皮的法子。
成南学着李老三的模样,拖着腿,臊眉耷眼地朝那看起来挺富贵的中年男子走过去,晃着碗小声嘟囔:“大爷可怜可怜小的吧,三天没吃饭了……”
那男人呵斥一声,粗暴地推开他往前走,成南踉跄了一下,站稳了,想继续缠过去,却被李老三在后面拽住了。
李老三把自己的破碗夺回来,把那瓷白的鲤鱼碗塞回给成南,碗底放了一颗有些化了的糖。
“去去去,”李老三不耐烦地赶他走,“别在这捣乱了,拿你的碗一边蹲着吃糖去。”
等成南抱着碗走了,他才有些愤愤地摇头。一个小叫花子要不着饭,还长成了个小胖墩,成何体统!
呜呼哀哉,李老三长叹,可又偏偏看不得他受欺负。
欺负,这个词儿他们谁都用不得,不敢用,也就舍得在成南身上用两回。
那个时候春色尚未至,冬日阳光洒了满城暖色,成南坐在霖河边上吃完了糖,把他的鲤鱼碗又洗得一尘不染,继续蹲在溪边上看水里活的鱼,看天上飞的鸟,看枝头安睡的嫩芽,看来来往往的行人,看街边各种有趣却摸不得的小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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