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顾着裴缜喝了药,冯连心满意足地收拾了碗走了,裴缜又拿起卷轴,一边漫不经心向成南道:“不是说当我的贴身侍从吗,这才第二天,就见不着人——”
他话没说完,一个巴掌便从天而降,将他手里的卷轴啪的一声拍到了桌上,裴缜惊愕地抬起头,见成南咬牙切齿地向他挤出一个笑:“柳小姐叮嘱了,不能过分劳累!”
裴缜好不容易回过神,抬手想拿过桌边的茶盏喝口水缓一缓,指尖刚碰到杯壁便被成南一把夺过去:“柳小姐叮嘱了,不能饮酒食冷,这水都凉了。”
裴缜拿笔,成南把纸扯走,附带一句:“柳小姐叮嘱了,不能一直写字。”
裴缜看画,成南卷巴卷巴又给扔回画筒里,一本正经道:“柳小姐叮嘱了,看久了对眼不好。”
裴缜走到窗边赏雨,成南义正词严地把窗关上:“柳小姐叮嘱了,不能吹凉风。”
裴缜忍不住道:“她没说这个。”
“哦。”成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头顶好像坐着个张牙舞爪的小人,“记得可真清楚。”
裴缜垂眸低低笑了两声,抬步走到床边坐下,扬眉看向成南,有些戏谑道:“她应该没说不让睡觉吧?”
成南一口气憋在胸口,终于心不甘情不愿道:“睡觉可以。”
第49章 你不要变
裴缜这天的精神着实不怎么样,靠着床头很快便显得倦恹,窗外雨声急促,室内昏昏暗暗,更显得他面色苍白,格外病弱。
成南在原地戳了会儿,终是拗不过心底的担忧,扯过一旁的梅花凳在床边坐下来,问裴缜:“你哪里不舒服?”
裴缜眼也未睁,轻启唇道:“有人不让我看书写字,我不舒服。”
成南气愤:“好好说话!”
裴缜笑了会儿,这才正经下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先前肩膀上受了些伤,养得不是很好,落下了些病根。”
又是伤!成南恨恨地想,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伤!他还清晰地记得裴缜背上一道道骇人的疤,现下又添新病症,他心底恼怒,语气却已不自觉地挂上了担忧:“是战场上伤的吗?”
“不是。”裴缜道,“我刚回京没多久,便遇到一场刺杀,对方出手狠绝,我命大才逃过一劫,那人当场自尽,因此也没查出究竟是谁派来的。”明明是这般凶险的事情,他说来却仍轻描淡写得如同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后来我在端王府里躺了俩月,上头便允准我去了西疆,本以为伤养得差不多了,谁知并没好利索,从那以后,遇上阴雨天便会疼上一阵。”
话音落下许久没人接,半晌,才听成南咬牙切齿道:“还以为王爷很厉害呢,没想到也这么没用!都把你接走了,还能让别人去杀你。”
裴缜没想到他一阵沉默后,竟是思路清奇地不满到了端王身上,不知那远在京城的人作何想,反正他是被逗得直笑,而后不知牵到哪里的旧伤,又捂着胸口闷闷地咳了起来。
成南默默地伸手帮他顺胸口,脸色仍旧不是很好看,待裴缜呼吸平顺,他忽然轻声问:“是不是受了很多欺负啊?”
尾音悄软的一句话却像滚沸的水倾盆倒在裴缜胸口,刷拉一声响,寒冰亦被烫穿了一个大洞。他脸上的笑意猛地消褪,被褥下的左手用力攥起,周围安静得只有雨声,呼吸都显得沉闷,不知过去多久,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其实很多事情他都没和成南说得太清楚,比如那次刺杀让他的右手差些完全废掉,半年内连支笔都拿不起来,因此才学会了左手写字做事、拿刀杀人;比如先前怎么都求不下来的允准忽然成真,他支着病体赴沙场,几次都差些没了命……他敷衍过去了很多事情,这次本也该如此,然而不知怎么,他竟就这样不加掩饰地承认了。
许是生病让人脆弱,也许是窗外雨声沥沥,天地间仿佛又回到只有他们俩的时刻,让人觉得安全。
搭在被褥上的右手被温热的掌心握住,裴缜睁开眼,看向一旁不作声的人。成南低着头,额发耷拉下来遮住了眼睛,只露出高挺俊秀的鼻梁,明暗交杂。
他像是想要安慰裴缜,却又不知该如何做,只能小孩子般握紧了他的手,没头没脑地说:“我没讨厌你。”
他抬起眼,两人视线相对,成南眼神躲了一下,但仍坚持着解释:“那天晚上你说的,有没有讨厌你。”
裴缜没说什么,只是从成南手里轻轻地挣了出来。成南方才全是心疼之下的顺势而为,并没考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会儿裴缜将手抽回去,他一下清醒过来,再加上方剖白了内心,瞬时红起脸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抬起手抹了抹鼻子,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看。
情急之下,他想起今天去见余不行时听说的事,连忙生硬地转移话题:“对了,我听说今天有好心人人在城外散粥,虽然不知道能有几天,但怎么说那些难民也暂时不用被饿死了。”
本来只是为了缓解尴尬,然而说着说着他倒是真觉得高兴起来,双眼泛光,笑着问裴缜:“是不是一件特别好的事,那人是不是个大好人?”
裴缜却嗤笑一声,很是不屑:“傻子做的事,治标不治本,能有什么——”
他没说完,因为发现成南的脸蓦地垮下去,正瞪着眼极不高兴地看着他。
“你别说话了。”成南气道,“你不愿意做的事,有好心人愿意做,让很多人少饿了几次独自,你凭什么说人家是傻子?”
他为那从未谋面的人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质问裴缜:“你为什么总说让我生气的话?”
裴缜看着床帐顶没吭声,只是在心里想,气吧,狠狠地生我的气吧,最好恨我。
“你要是再说这些不好听的话,我就不在这陪你睡觉了。”
走吧,走得远远的,最好永远不要再出现。
他这样想着,却乖乖地闭紧了嘴,再也没说那些令人讨厌的话。
安静围拢而来,裴缜不说话,成南以为他累了,便也不再吭声。药劲缓慢翻涌上来,裴缜的眼皮在绵密不歇的疼痛里渐渐难以支撑,终于忍不住合上,他的意识昏沉,却并未彻底睡去,仍能清晰地听到帘外潺潺雨声和身边那道轻缓的呼吸。
他像是犯瘾的君子,执着于那一点声响,不肯轻易断了与它的联系。
成南却像怕扰了他睡觉,一举一动放得格外地轻,这让裴缜心底生起些微的不安,明明意识已经快要撑不住了,却非要不停去寻那熟悉的气息,确准人还在他身边没离开。
就在这时,一道温热触在他的脸上,成南用指腹划过裴缜的脸,帮他把紧蹙的眉头轻轻揉开。
他趴在床边上,看着昏暗中裴缜英俊的轮廓,觉得那样熟悉,又有些陌生,指尖摸着裴缜冰凉的脸,他喃喃像是自语:“你不要变。”
许是他自己也知道这要求多么强人所难,于是片刻后他向后让了一步,轻声道:“你不要变太多。”
第50章 那是个男的
裴缜这一觉睡到天黑,冯管家中途来过一次,见裴缜睡得如此之沉有些惊讶,将成南拉到一边低声叮嘱不要打扰他,就让他这样好好睡上一觉。
夜色落后,大雨仍未停歇,哗啦之声与白日里无甚区别,不知要下到何时去。房内只点了一盏灯,成南就趴在床边上出神地看着裴缜的睡颜,时不时地想伸手去碰碰他,但记起来冯管家的嘱托,便只敢伸手悬停在他脸上方三指处悄悄地划拉。
随着天色越来越深,裴缜仍没有要醒的迹象,成南有些坐不住了,于是打着伞冒雨去了趟后院。厨子老胡正靠着灶台打瞌睡,裴缜还未用过饭,他不敢去睡便在这守着,见成南过来,他精神一震,问主子是不是醒了。
“还没,”成南道,“但麻烦你先做些吃的吧,我给他端过去。”
老胡应了一声,这就熟练地切菜备料、开锅下油,没大会儿厨屋里面便是满溢的香气,成南坐在柴火垛旁等着,顺便帮着往灶台里添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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