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双手接过对面递过来的粥时,视线不经意地扫过那人身后的米袋,却是怔了怔,若是他没记错,那米袋上面的标记竟与他先前在裴宅厨屋里见到的一样。稍一愣神的空当里,队伍后面已是响起不满的催促声,成南不敢再多耽搁,连忙离开走到旁边去,直到余不行也领罢了粥喊他一起走时,他仍是不住频频回首。
这偶然的相遇像是在心头淋了一勺极酸的醋,又闷又涩,两人闹到如今地步,裴缜口中的那个傻子究竟是不是他自己、他又为什么要做这些本不赞同的事,去追究这些已没什么意义和必要,明明是这样,可成南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双眼酸胀一路。
与破庙相隔几个路口时,余不行便与成南分开了,他手中端着的白粥一口未动,或许是想拿去给谁。临走前他不太放心地看着成南,问他能不能自己回去。
这条路走了千百回,成南闭着眼也能摸着道,余不行异常的关心让成南格外愧疚,觉得这两天给周围的人带来了许多麻烦,他最害怕这个,连忙强撑着打起精神笑了笑,略显刻意地原地蹦了下,高声说自己好得很,让余不行不用管他,赶快去忙自己的事。
待余不行走得没有踪影了,他挺直的肩膀也塌了下去,默然地朝前走了几步,却当胸撞上一根棍子。成南蹙眉抬眼,看到面前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手拿木棍,横眉竖眼地睨视着他。成南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越过他向后方看去,果不其然,迎面撞上了杨升那张不论过去多少年仍旧可恶的脸。
“我说有点眼熟呢。”杨升坐在轿子上,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可不是眼熟,过去成南远远看到杨升都会被害怕得心颤许久,如今迎头碰上,他心底却怪异地没有一丝恐惧,像是一片树叶都能荡出涟漪的湖水结上厚冰,沉重的大石砸在上面也不再生波澜,只是想,八年前杨升驾马踢断他好几根肋骨,六年前杨升将他摁在水里折磨,两次都差些要了他的命,不脸熟才奇怪。
杨升的下一句话狎昵而至:“原来是裴缜贴身伺候的。”
成南没理会他言语中的轻佻,怔愕之余又很快释然,是该如此的,对杨升而言,他不过路边随手扯来欺负的杂碎,命比蝼蚁贱,就算真死了也留不下什么印象,更别提记下这个叫花子的模样。
想明白这点,他呼出一口气,第一次毫无畏惧地直视杨升的眼,问他:“有什么事吗?”
杨升被他的反应弄得一怔,随后忽然恼怒起来,一张本还算得上周正的脸蔓上邪气,阴沉笑道:“不愧是裴缜身边的人,跟他一样的傲。”
成南现在最不愿意听到裴缜的名字,偏偏他心里总是控制不住地想,本就够让他不舒服了,现下杨升又莫名其妙地裴缜来裴缜去,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有用的话,不知道他究竟要干嘛,成南不欲再在这浪费时间,这便抬脚想要离开,那根棍子却向上一扬,又迎面拦住他的去路。
车夫赶着马向前走了几步,杨升与成南离得更近,两人不过错肩些许,杨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带着阴狠的笑意:“回去告诉裴缜,我知道他来霖川是为了什么,也知道圣上只给了他两个月的期限,到时复不了命他只有死路一条,不如早早与我合作,说不准还能捡回一条性命。”
成南睁大眼,似是不能理解自己听到的话,愣愣地问:“你说什么?”
杨升嗤笑一声,回正身体,成南却死死盯住他,一迭声地追问:“什么两个月,什么死路一条,这什么意思?”
杨升抬手,马车随即朝前驶去,成南下意识地跟了几步,又惶然停下。他站在大街之上,白亮亮的天光照得人头晕,闭塞多日的感官似是骤然苏醒,秋风肃杀,透骨寒凉。
第57章 别想了吧
成南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到裴府外面的大街上的,等他回过神来,眼前已是那座熟悉的宅邸。熟悉,他奇怪于自己会这样觉得,这世上许多事遗忘起来艰难,习惯起来却迅速得人反应不及。
他的手又摁上胸前,从前不知道这木头的特殊意义时,成天挂在身上从没在意过,现下反倒像是一圈套在脖颈中的枷锁,总胆战心惊着怕一不小心就丢了性命。
原地默默站了一会儿,成南向后退几步,转身离开了那里。
霖川城中有些地方仍存着积水,许多裸露的地皮却已经晒干得差不多了,灰蓝的天上几缕云丝,显得格外地疏淡和远阔,成南走了一会儿,觉得累得厉害,深重的寒天里竟出了一额头的汗,他就停了下来,正蹲在一户人家的门旁。
相隔两步远的地方坐了个老太太,衣衫破旧却素净,手中不像寻常妇人般常拿着些活计,空空地放在膝盖上,秋日稀薄的阳光落在她身上,满头白发银子般亮又显得格外温暖。
她就这样垂着视线静静地坐着,许久之后,成南抬头向她看了一眼。许是他心底藏了太多的话,不知该和谁说,也不敢和别人说,于是竟罕见地生出了些与陌生人交谈的欲望。
他轻声向那老太太问道:“婆婆,你坐在这想什么呢?”
老太太慢慢抬起眼,目光格外温和,声音柔柔地落在阳光里:“想什么时候死啊。”
本是阴冷得令人恐惧的话让她说得就像春天时候洁白的云,成南的眼尾被风刮得有些潮湿,声音低低的:“为什么要死,活着不好吗?”
老太太嘴角挂着笑:“活着是要受很多苦的呀。”
过去多年里,成南坐在街边上,看人撕打叫骂,也见过人温情相偎,喜欢不喜欢,他都总是离得远远的,如今在这寥落的城池里,一个寻常的午后,他仰头看着面前陌生的老人,却恍然间真变成了个孙儿,看着自己未曾谋过面的亲生祖母,红着眼轻声乞求:“活着吧,活着很好的……”
老太太没说话,只是招手唤成南离得更近些,直至两人靠在一起,她伸出干树枝一般苍老瘦削的手轻轻摁在成南的颅顶,如同木像画里悲悯人间降福的神佛,语气温柔:“快死的人多带些苦走也没事,娃娃就少受些,好好活下去吧。”
那只手如山般重,又如风般轻,成南伸手抓住,这一刻整个霖川城都寂寂无声。
院中一道女人的声音打破静谧,有妇人走出来,见两人的模样当即拉下脸道:“娘你怎么又随便碰别人。”
老太太还是那一副平和的模样,将手收回去,那妇人瞥了成南一眼,没说什么,只是转向老太太道:“外面有风,还是进屋来歇着吧。”
借着女人手上的力,老太太顺从又缓慢地起身,随着她往院中走去,大门敞开着,成南听到里面隐约传来问话:“阿亮什么时候回来啊?”
片刻沉默之后,那妇人再开口时声音便更远了,听起来影影绰绰的,像是断弦的琴发出的残音:“回来什么啊……跟你说多少次……在西疆战场……”
余不行回来的时候,成南正将庙中地上铺的稻草搬出来晾晒。前些日子的大雨将庙里浇出一摊摊水洼,即便侥幸免难的地方也潮得要命,人躺在稻草上还不如直接在地面上一卧爽快,可虽是如此,等天好不容易放晴了也没人想着将它们搬出来晾晒一番,只有成南会干这样的事。
都说近墨者黑,他自小乞丐窝里长大,身边就没个精细讲究的人,也不知怎么养出的爱干净的性子,想来想去,或是只能归结为娘胎里带出来的天性……思及此,余不行顿了下,再看成南的脸,这半天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上面清晨时浓厚的颓丧扫去大半,精神头看起来十分地好,那张脸也显得格外俊秀,是再破烂的衣裳也遮不去的……
他正打量着,成南抬眼看过来,立马笑道:“你回来啦?”
随即想起什么,微微蹙眉,有些担忧道:“茹兰姐怎么样,有要我帮忙的吗?”
“没什么事。”余不行走过去,蹲下身帮着将地上湿乎乎的稻草铺开,心底的念头一旦升起便很难散去,过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问道,“阿团,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父母?”
成南放在稻草上的手一顿,很快又继续动作,一边坦言道:“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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