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李老三各怀心事地在檐下坐了许久,街上一刻不停地上演着惨剧,成南终于再看不下去,垂下发胀的眼睛,逃避地盯着脚边的一点污泥看。
李老三听到他哑声问:“什么时候会变得好起来?”
雨水顺着屋檐啪嗒啪嗒地滴下来,泥点溅在破破烂烂的草鞋上,李老三看着蜷缩在对面街边的一个妇人,她怀里的小女儿已经断了声息,白津津的手垂在污水里,她却浑然不觉地仍轻轻拍打,无声地哼着一首摇篮曲。李老三微微笑了笑,断指点着地面,低声念道:“谓卿云何困苦以自怨,徨徨所欲,来到此间……”
他一身落魄不堪,比什么时候都更明显是个叫花子,也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个读书人,成南听不明白他的话,抬头向他看过去,李老三视线未收,只是抬手揉了把成南的脑袋,嘴角仍旧挂着点笑,自语般重复:“徨徨所欲,来到此间……”
而后他转头看向成南,眉间一挑,又是平日里的蛮横粗俗样:“他人的死活咱管不了,操心他们还不如赶快救我一命。”
他顺着力道向前推了成南一把:“别在外面多待了,快回去吧。”
成南往前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去看,李老三在檐下冲他挥拳头,龇牙咧嘴地威胁:“这回可别忘了啊!”
成南乖乖点头,李老三这才展开拳头,背着手心向他摆了摆:“快走吧。”
相隔短短半天,再踏入裴府大门,成南像是在地狱中走过一遭重回人间般。木门隔绝了外面的悲惨,院墙以内雨声泠然,干净祥和,简直像另一个世界。成南这一路高悬的心又颤颤巍巍许久才落下来,竟是觉得周围的安静宁然有些不真实。
门房探头出来,跟他说主子交代了有事办,让成南回来了就先去书房等他。成南应了一声,他正好也想找裴缜再厚着脸皮说一遍李老三的事,便冒雨朝书房走去,一边心里有些奇怪,裴缜将书房安置得离卧房很远,平时他自己也很少来这里,这回不知道是有什么事,还专门交代让成南来这里等。
想着便看到前方一座木制小楼,在雨中泛着油亮亮的光,房门向内开着,里面桌椅用具不多,但摆置得干净整洁,对面墙上开着一扇梅花窗,临着青色的竹影,格外雅致。
成南满身泥污,怕弄脏了屋里,便没往里进,而是转身在廊边坐下了。
周围悄悄静静,一个人影也没有,成南思量着要怎样开口和裴缜说李老三的事,但觉得怎么说都奇怪,正纠结得要挠头时,忽然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
成南怔住,屏着呼吸凝神再听,周围却除了淅沥雨声什么也没有,正当他以为方才是自己听错时,耳边又传来一声“啊——”。
院中这一会儿安静得惊人,连雨都仿佛滞在了半空,成南缓慢地转过头去,惊恐地看向身后大开着的房门,屋内洁净如旧,窗边竹影如旧,那沉闷的呻吟也断续如旧,从不知哪里传来,凄哑而真切。
第53章 不要——
第54章 你会杀了我吗
第55章 偏偏裴缜不可以
余不行天黑才满身疲惫地回到庙里。
上午他听到白茹兰丈夫被淹死后,想也不想地便撒腿朝尸体被发现的地方跑去。洪水卷走了不少条性命,尸体堆积在下游河道中,往日见不到踪影的官府罕见地出现,将那块地界围住,有人认领的尸身便让带走,无人认领的则就地挖坑埋了。
他看到白茹兰单薄的身体立在人群中,雨丝打湿了她的头发,回过头来时脸色惨白瞳仁漆黑,面无表情又显得格外绝望。她蠕动嘴唇,声音微弱地问周围的人群有没有谁能帮她将丈夫运回家,有人喊说,运回家可以,要付银子的咯!白茹兰点头,随后便有一个汉子从人群中站了出来,余不行默不作声地走过去,站在了那人旁边。
人活一世,最后不过草席一张,就地一卷,一人抬头,一人抬尾,在漫天的雨丝中走上一程。路面湿滑泥泞,余不行和那人走在前面,白茹兰跟在后面,离人群越来越远,周围渐无人烟,偌大的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们三个活人踽踽前行。
余不行的视线时不时落到白茹兰身上,她在雨中走得艰难,余不行有心想帮,却什么也做不了,最终也只是徒劳地抓紧手中的木棍,不顾前面那人的不满将步伐放得更缓了些。
一路将尸体抬回家,白茹兰如约付他们银两,余不行垂着眼没拒绝,与身旁那人一样接过来,只是那人拿到银子便离开了,他却没动地方。寂寂无言中,一道孩童的哭闹从院门外传来,白茹兰死一般的面容这才活泛了些,连忙转身,邻门大娘抱着个一岁多的男孩出现在门口,那男孩一见白茹兰哭声更为响亮,支着双手要让她抱。
白茹兰浑身湿透,慌乱地将自己上下看了一番,最终还是没伸手,只是向前将头贴进男孩手中,让他摸了摸自己冰凉的脸。邻门大娘撑着伞叹气,说先进屋去吧。三人朝屋中走,那大娘的目光好奇地落在余不行身上,余不行露出手中的银子示意自己只是帮忙的人,随后便从院中走了过来,与白茹兰擦肩而过时两人谁也没看彼此。
余不行在春槐街上蹲了一整天,偶尔会看到有人进出那座院落,许是前去安慰未亡人的邻居。及至天黑,寻着院中只有白茹兰母子在的空当,余不行再次走进去,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塞到堂中跪坐着的女人手里,那是他这些年攒的所有家当,然后又快步走了出来。
整个过程迅疾流畅,他尽量让自己哪里也不要看,却在回庙的一路上,眼前始终闪现着最后一瞥中白茹兰苍白削瘦的脸和略显空洞的双眼。
连日的雨让破庙里面潮湿无比,铺在身下的麦秸几乎能拧出水来,里面只有两三个乞丐在,余不行径直走到熟悉的位置枕着手臂躺下,湿透的衣裳冰冷地裹在身上,他懒得去管,沉沉吐出一口气,却怎么也挥不去脑子里的纷乱。
庙中安静,外面的雨似乎又小了一些,隐约能听到一些虫鸣,也不知在这滔天的雨水中它们都是躲在哪里活下来的,可即便活下来又能怎样呢,过不多久就是冬天,到那时一样是要死……那十多两银子虽是他攒了十多年才有的积蓄,但其实并不禁花,冬天快来了,世道还乱成这样,白茹兰母子二人要怎样生活下去……
他胡乱地想着,哪件事都想不出头绪,却又一刻也无法停止。混乱的心境下,他没注意庙门边的脚步声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直到那人携着冷潮的雨气在他身边坐下,而后许久没动作,余不行才惊醒过来,猛地睁开眼。
昏暗的寺庙里面,一个熟悉的黑色人影抱腿坐在地上,余不行坐起身拍了拍胸口,语气里带着些受惊后的微怒:“你怎么突然出现在这,还一声也不吭?”
话扔出去却没得到任何回应,余不行觉出些不对劲,试探地喊道:“阿团?”
成南也不应,仍是那模样蜷缩在地上,脑袋埋在双腿里面,雨水顺着他的发丝一滴滴落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啪嗒声响,余不行听得有些心慌,连忙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其他乞丐也被他们的动静折腾起来,有人点着了角落里一盏残破的灯烛,黄暗的光算不得清晰,但勉强照出了眼前人的模样,余不行才看到他竟赤着脚,上面遍布着细碎伤口,被一路上的泥水浸泡得发白。
几个乞丐都围拢过来,一迭声的询问中,成南终于将头抬了起来,面容暴露在阴晦的光中,这回就连李老三都忍不住蹙起了眉。成南算不得娇气,但以前受委屈了也不少掉眼泪,李老三因此常看不惯他,觉得没个叫花子的自觉,但眼下他一身狼狈,神色憔悴,眉目间却是极为陌生的冷静与麻木,显得前所未有地成熟,遍布红血丝的眼中干涩得没有一滴泪。
他直直盯着余不行,忽然说了一句极为奇怪的话:“你不要死。”
余不行怔了一下,有些哭笑不得:“你这是咒我呢还是真想我好?”
成南却仍是那样盯着他,直到余不行说了好,他才移开视线,挪到李老三身上,仍是原模原样的一句话:“你不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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