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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松图木(36)

作者:盛星斗 时间:2023-12-21 11:36:52 标签:架空 虐恋

  太阳落下去了一半,成南收了碗,准备回庙里去,只不过心中不复方才的轻快了。

  闷闷地往前走了没多远,他碰上了余不行。余不行不知从哪里弄来个小拨浪鼓,拿在手里丁咚咚地转着,见着成南便笑嘻嘻地喊“阿团”,要将那拨浪鼓给他。

  成南躲开:“这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我才不要。”

  余不行不罢休:“人家其他小孩都有,你小时候没有过,现在补给你。”

  两人争执半晌,余不行见成南着实坚决,不由伤心地感叹时光飞逝,追忆成南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街边上看见人家手里的小风车和拨浪鼓馋得道都走不动,口水滴前襟上一片。

  成南不为所动:“当初那样了都不给买,现在怎么就舍得了?”

  余不行笑着不吭声了,手里的小鼓有一下没一下地响着。白茹兰在去年夏天生了个男孩,余不行身上的槐香散了好几年,那时候开始手里又时不时地拿了小孩的玩意儿,也不知是买来的还是从哪顺来的。他没人可给,于是一股脑地都想塞给成南,可惜成南也早就长得足够大了,没法满足他当爹的渴望,最终还是都便宜了路边经过的随便哪个小孩。

  成南隔着淡淡暮色看他,几年过去,余不行看起来也没那么年轻了,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几条纹路。成南心底有些异样,张嘴想说什么,却被余不行率先抢走了话:“之前找的那个工,怎么又不干了?”

  他一提这个,成南立马郁闷起来。

  这几年他不是没想过摆脱叫花子的身份,找个正儿八经的营生度日,谁知一表露这想法就收到了几乎所有叫花子的嘲笑,尤以李老三和余不行为甚,见成南意志坚决,他们也不再多说,只是都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成南初时还有些愤愤,不知他们为何如此,直到一个个跟头接连而来。

  十八九的少年是叫花子里少有的墩实,找个大户人家里的苦役活并不算太难,然而卖了一年的命却除了手上厚厚的茧子和成日的打骂,一个铜板也没拿到。他不死心,换了户人家,这家的小少爷不过七八岁年纪,成日要成南趴在地上给他当马骑,他当了三个月的马,背上被抽了十来条血痕,反过来被诬告说偷了小少爷那条镶金的鞭子去卖钱,被揍一顿扔出了府。

  天上的雪下得大,他鼻青脸肿地坐在墙根下,吸着鼻子想哭,李老三趿着一双烂了半个底的草鞋,走到他边上。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的李老三显得格外深沉,像个真的读书人,他拍着成南的脑袋,跟他说,傻子,这根本不是一个好人肯卖力就能活下去的世道。

  成南不死心,拿着仅有的一点点银两,试图摆摊卖东西,第三天就被人掀翻了摊子,他没吆喝吵到别人的耳朵,也没挡路碍着别人的脚步,仅仅是几家少爷比赛谁骑在马上能用鞭子掀飞最多的摊子,而他正好在那条街上。

  后来他还听说城外的山里面挖出来什么东西,运到城里一筐就能卖不少钱,他翻山越岭试图分一杯羹,结果连那东西是什么都没看到就被杨家的手下打了一顿,从山上滚下去流了满头的血,第二天醒过来一个人踉跄着摸下山走了回来。

  他想努力变得更好些,将来如果有一天裴缜重新回到霖川,他可以更坦然平等地站在他身边,但兜兜转转,他并非不曾尝试,只是都以失败告终,最终还是只能蹲回墙根底下,再次拿起他要饭的碗。

  他嗫嚅许久,最终只是道:“算了。”

  余不行猜也差不多能知道发生了什么,双手背在脑袋后面,向着空旷的暮色长长地叹了口气,小鼓两侧缀着的小弹丸贴着他的头发悠悠地晃。

  人总是要自己亲身经历过才能认清现实,即便如此,他还是有些看不得成南失落,在脑袋里面搜寻一番,想到另一件事,扭头笑着问道:“裴府旧宅上新建的那座院子,最近几天好像有动静了,你知不知道?”

  成南心里砰的一跳,抿唇吞咽了下口水,嗯了一声。

  他自是知道。

  裴府旧宅在那场大火之后成了废墟,一连荒芜多年,像是这座城池身上的一块剜不掉的疤,两年前却忽然动工,数月之间落成一座简朴的新宅。霖川城的人们对它充满好奇,然而宅子建好之后便落锁没了动静,谁也猜不出主人是谁。直至最近,那宅院在沉寂一年多后忽然又有了声响,时不时有些仆役打扮的人进进出出,像是在往里添置东西。

  “看模样是那宅子的新主人要来了,”余不行的声音突然压低了,问成南,“你知道是谁吗?”

  成南的手无意识地攥着,低头假装看脚下的黄泥路:“人家匾额都没挂,我怎么会知道是谁。”

  “也不知道是不是……”余不行叹息着,没说出后面那个名字。

  成南在心底默默地替他补上了,裴缜,他悄然念着。从那片废墟上有匠人出现的第一天开始,他的心底便坠上了一个箱子,每天都绕路去那里看,看一次那箱子便被期待与忐忑压得更重一些,不知打开后里面是珍宝还是尖刀。

 

第39章 重遇

  原先的破庙经不住岁月的侵蚀,从几处漏雨到塌了半边屋顶,不少乞丐选择另寻他处,反正现在的霖川城里多的是无人居住的破落屋舍,只不过时常因为争抢睡觉的地盘而打得头破血流。成南却还是多数时候都回这里来,他在这长大,单是腿脚都自发地熟悉了回来的路。

  深秋的夜晚凉意深重,一条小薄褥子已经难以抵御夜间的寒气,为了不被冻醒,乞丐们大多挤在一起睡觉,从彼此身上汲取热气。成南不喜欢和大家挤着,总是独自窝在角落里睡觉,余不行挡着其他乞丐唤他,颇不正经地笑着说小孩长大有心事了,让他自个躺着想去吧。

  余不行这话纯粹是诬赖,成南其实不太想什么,就连裴缜也仅是偶尔想起。

  但这天夜里他却是真有了心事,卷着铺盖出了庙,独自一个人在树底下躺着。树叶落得差不多了,干枯的枝桠挡不住上方深黑的天幕,星星又多又亮,成南看着有些出神。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先是梦到了崔瘸子,又梦到许多早没见过的乞丐。零零碎碎,隐隐约约,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像是混混沌沌走在一条雾茫茫的路上,看着那些人在边上安静伫立或缓慢走过,不知往前走了多远后,周边的人全散尽了,只剩了白茫茫一片,然后他看到了一只火红色的大鸟。大鸟在雾气中振翅而飞,像是乳白的雾气托出一片燃烧的火焰,成南看见大鸟嘴中熠熠闪光,原是衔着一颗举世无双的宝石。

  他隐约想起多年前曾听到的一个故事,未待辨出真假,心中忽然漫上一层不知缘由的难过。他想去触碰那只永生被禁锢的大鸟,却只握到满掌冰凉的雾气,眨眼间那灼人的火焰已消失不见,视野中只有弥漫的白雾,一个黑色的人影从雾中隐隐显现,成南心中狂跳,这次他毫不迟疑,伸手向前抓去——

  成南猛地睁开眼,微白的天空映入视野,他有短暂的恍惚,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他自己又身在何处。半晌,他重新闭上眼,胸膛仍在不平稳地起伏,里面的跳动清晰可闻,他在黑暗中描摹梦中最后看见的场景,是裴缜带血的脸和冷漠的神情。

  梦境带来的不适感好不容易下去,成南也再睡不着了,索性起来洗了几把脸,收拾了被褥,然后拿着他的鲤鱼碗朝城中走去。

  自从那废墟上有了动静开始,成南时不时便会来看看。

  他摸不准自己对裴缜究竟抱有什么样的心情,按理来说,他们当年的相处不过寥寥几月,年纪又都小得谈不起天长地久,分开后遇到些新的人和事便将彼此忘得差不多了。但许是愧疚作祟,成南总是忘不了他在那场大火前没骂完的话,像是一个恶毒的诅咒,让他总觉得自己也是裴府大火的其中一个罪魁祸首;也许是因为,其他离开他的那些人都再也不可能回来,只有裴缜还在其他某个地方活着。

  他没读过书,不知道天上那轮月亮被文人们赋予了多少特殊的内涵,却在想起裴缜时天然地悟到了一丝诗意,想他是否也在披着同一抹月光。

  新建的宅子不如原先的裴府阔大,深灰的围墙与黑色的大门在晨光中也抹不去厚重,看久了甚至有些压抑,成南看了一会儿便不再看了,安静又专心地要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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