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管家“呃”了一声,和老太太背后得意洋洋的裴缜对视一眼,最终还是转身去照办了。
一顿饭裴缜吃得前所未有地满足,口腹之欲倒是其次,主要是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在他用饭时,裴老太太始终坐在一旁看着他,直到碗筷都撤下去,她才伸手拿出了一个红色的平安符袋,上面用金色的线织着裴缜的属相和“平安”二字。
裴缜好奇:“这是什么?”
老太太微笑道:“是我从庙里请来的平安符,人家都说元山寺的符是最灵的,以后你就把它带在身上,可不能丢了。”
裴缜有些不乐意,觉得这红色的符袋挂在身上十分有损形象,刚一撇嘴想说什么,便被老太太截住了话。
“你也别不乐意,就把它贴着里面的衣裳放着,别人又看不见。”
她一边说着一边倾身过来,雪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温柔端丽,裴缜本还想再挣扎一下,但对上老太太郑重的眼神,他心里忽然说不清缘由地颤了一下,然后他没再动,任由裴老太太将那枚平安符掖进他的衣裳里,又在上面拍了拍,像是确认,也像是嘱托。
“这符我请来五个,谨儿咱们三个的已经带上了,你父亲的我等会儿去给他,带在身上,平平安安。”她的目光有些远起来,“就是你大伯,见不着他,也没办法给他,不知道……”
她没说完,看到裴缜的注视,连忙若无其事般擦了下眼,笑道:“总是能见到的,过年说不准他就回来了。”
裴缜嗯了一声,他的手伸进衣裳里面,轻轻地捏着平安符上的那两个字。
“奶奶。”他忽然问,“您最近为什么总去庙里?”
以前裴老太太虽也信佛,但不过是在家中偶尔念念佛经、吃些素饭,很少出门专程去庙里参拜,而到了霖川后,裴老太太对佛好似愈发虔诚起来,三五不时地去庙中,甚至有时会赶上两三天的路程去很远的山里。
裴老太太没料到他会这样问,怔了一瞬,很快笑起来:“平日在家闲着也没什么事,出门走走总是好的。再说,你大伯在西疆,刀剑不长眼睛,总是要盼着他平安的呀。”
裴缜想到什么,耷拉着眼皮趴在了桌上,老太太伸手一下下顺着他的背,声音温和:“还有你妹妹,这一年里她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只有这个时节能短暂地出几趟门,我就想带着她去各个庙里走走拜拜。”
裴缜将半张脸埋进胳膊里,瓮瓮地嗯了一声。
裴谨是和老太太一起回来的,却没有跟着来看他,裴缜不用问也知道原因,定是那么远的路赶回来,她的身体受不住了,只能先回房休息。
裴缜盯着黑漆漆的桌面,心里有些难受,他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一天,母亲躺在床上起不了身,柔软的手轻轻握着他的手背,说缜儿以后要听父亲的话。那时候三岁的裴谨趴在床边上咬指头,还懵懵懂懂的什么都不知道,母亲的目光长久地落在他们身上,最后和裴缜说,缜儿是哥哥,一定要照顾好妹妹。
裴缜将这些话一句句记在了心里,虽然有时候仍会忍不住和裴铭书呛几句,更多时候却都是听话和顺从的,但在照顾裴谨这件事上,他再想做些什么,感受到的却总是无能为力。
明明是那么小的女孩,本该天真活泼的年纪,却在一年复一年的病痛里熬成了药罐子。江南塞北的名医不知找了多少,每天无数的药喝下去,都没有任何起色,到最后甚至只能寄希望于神佛。
裴老太太将他半搂进怀里,温声安慰道:“没事的,不是说赤松图木可治百病吗,虽说它现在不知流落在何处,但总归是有希望的,你大伯在西疆打仗,也会顺便探听着些的。”
“到那时候,咱们小谨的病就能好啦。”
裴缜嘴上虽是应着,心头的郁郁却并未因此淡下去多少。
他们是三年前从一个游医嘴里第一次听说赤松图木的,那游医见识广博,名声赫赫,多年间行走四方,到过北境也去过西疆,知道很多隐秘的传言。
他说赤松图木是一块看起来极为不起眼的红色木头,形似祥云,上面有天然而生的云松文理,佩戴可消万疾,即便是几年间不吃不喝也不会死。
裴缜初时很是不信,世上怎么会有那种东西,一听便是好事者杜撰的瞎话。
那游医却言之凿凿,说不要用常人的眼光去看西疆,那片土地太过古老深邃,也因此更为神秘诡谲,大漠深处不知藏着多少部族,在他们身上什么都有可能。他二十年前在西疆就曾碰到过一个男人,刀从身体里穿过去,本是致死的重伤,他却只流了一点血,两天就如常下了地。也就是在那时候,他听说了赤松图木这个名字,并亲眼看过它的模样。
裴缜听得发愣,裴铭书将话接过去,问在哪里能找到它。
那游医摇头,说十多年前沉天教覆灭,赤松图木随之流散,此后再也未听说过它的名字。
而且,他说,赤松图木一旦戴上就是一生的事,谁需要它的由头都是万分紧急,当时保下一条性命来,之后也少不了用它挡病消灾,这样就再也不能取下来了,取下来,先前的大病小灾桩桩件件都得还回去。
裴缜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先不说拥有赤松图木的人会想尽办法将其藏得滴水不漏,即便是真的找到了又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害了人家的性命去救自己的家人吧。
他都能想到的事情,裴铭书自是更清楚,向那游医道了谢,此后仍是不停地寻各地名医过来,却再未提过赤松图木的事。
倒是裴老太太和裴缜始终放不下,万一能找到呢,万一那人未曾受过什么伤呢,万一那人已经老得快死了呢,万一……万种可能中只要有一种可能,也是一点微末的希望。
但那之后几年过去,传说仍然还只是传说,他们连赤松图木的影儿都没见过。
因着提到了裴谨的病与赤松图木,裴缜那一天接下来的兴致都不是很高,夜里睡觉时还做了梦,骑在他给那个小乞丐讲的故事里的怪鸟背上飞了一整个晚上。
接下来几天他消停了许多,从早到晚地把自己关在屋里看书,那个叫方中的小厮时不时地扒着门框探着半个脑袋偷偷看他,看完了又颠颠地跑去给秦管家汇报情况,没多久秦管家亲自过来扒门框,两个脑袋贴着门往里看。
裴缜一开始觉得他们无聊,后来觉得他自己更无聊,甚至连裴铭书塞给他的那本静气论都翻了两遍,看烦了就把自己裹被子里睡觉,连饭都吃得一日比一日少了。
一段时日过去,裴缜自己没闹着出去,反倒裴老太太先担心得受不住了。
正是春光好时,一个十多岁的少年郎成日被关在家里,任谁都觉得折磨。老太太想了又想,还是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去找了裴铭书,要给裴缜告半日的假,带着他和这两日身体好了一些的裴谨去郊外放放风。
裴铭书虽是不太愿意,但既然老太太开了口,万没有拂她意愿的道理,只能在他们出门前冷脸嘱咐裴缜,让他在外不要惹事早些回家。
好不容易能出门,裴缜本来还觉得挺高兴,结果被裴铭书这样一顿恐吓,瞬间像是被浇了一头冷水,兴致下去不少,直到坐上马车还有些恹恹。
老太太觑着他不豫的神色,笑了一笑,没说什么,而是问一直趴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裴谨:“谨儿看什么呢?”
裴谨年级尚不大,一张清秀的小脸上毫无血色,听裴老太太问,嘴角便微微翘起来,笑得很乖巧,指给她看外面走过的一匹骡子和旁边白日里卖灯笼的小摊子。
一老一小凑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致相谈甚欢,裴缜听着听着就有些坐不住了,本还想再生一会儿气,但实在是心痒难耐,也想看看那匹嚼着草赶路的骡子。
他撩开另一侧的帘子探头向后看去,那匹骡子已经走远得只剩了一个晃动的屁股,但霖河旁边的大街上喧嚷热闹,卖什么的都有,看不了骡子还有很多其他有趣的玩意可以看。
裴缜很快就把那点不快抛到了脑后,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走马花般的人和物。
在他身后,裴老太太和裴谨互相看了一眼,都捂着嘴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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