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说了一半他又咽回去,觉得不能出卖何来宝,于是道,“反正我就是知道。”
裴缜没再追问,只是低头饮茶,成南按捺不住,问:“你真的想让他……暖床?”
裴缜唔了一声,若有所思的模样:“最近这天儿是挺冷的。”
“裴缜!”成南没想到他竟这样不要脸,气得瞪圆了眼,想了半天骂人的词汇,可惜他的储备量如六年前一样匮乏,半天憋出来一句:“大淫贼!”
轻飘飘的三个字撬不动裴缜的脸皮,成南继续艰难搜罗,“负心汉”接在“王八蛋”后面跟着扔出去,不仅裴缜愣了下,他自己也呆住了,觉得这地儿是一刻也不能再待,扭头哼哧哼哧地跑走了,决定去后院拿柴火当成裴缜劈。
何来宝不知为什么总在他身边阴魂不散,成南刚劈了没几根柴,他便溜达过来,鬼头鬼脑地问成南:“吵架啦?”
“嘭——”成南面无表情地将木柴劈开,扬手扔到一旁的柴火堆里。
何来宝啧啧几声:“男人嘛,三妻四妾多正常,尤其是主子这种身份,从京城到霖川多少人上赶着想进这个门,这事上你得放宽心。”
他话说得粗俗,成南先是蹙眉,而后又觉出不对劲来,抬头看何来宝:“我放宽什么心?”
“你看你,”何来宝牙疼似的咧咧嘴,自以为心照不宣道,“跟兄弟还来这套。”
成南一头雾水,何来宝却非要打这个哑谜,不肯清楚地将话说明白了,成南只能闷声建议他得空了赶紧去找大夫抓两副药。
何来宝摇着脑袋,挂着一脸神秘的微笑走了。
成南又劈了一会儿柴,心底的气散去不少,想起方才何来宝的话,再思及那苏玉青的模样姿态,越想越觉得不安,赶快扔了斧子,又颠颠地跑回了裴缜房门口。
到了地儿他并不进去,就在门外边坐着,时不时左顾右看一番,没发现有什么奇怪的人便松口气,专心地看一会儿檐外的雨。
他从小就是个很能静下来的人,又当了这么多年的叫花子,论坐得持久谁也比不过他,连裴缜都看罢书出来溜达两圈了,他还是原模原样地坐在那儿,也不搭理人,自己拿着小树叶戳着阶上的积水玩。
他这样防贼似的警惕了两天,连根苏玉青的头发丝都没看见,这才松懈下来,觉得何来宝说的也不一定对,但何来宝这两天也不知去哪了,成南都没再见过他,也就暂时没法与他争论对错,而且眼前还发生了更严重的大事。
三四天过去,霖川的雨仍丝毫未有止歇之意,人们对这场雨的态度也从初时的狂喜转变为恐慌,就在昨夜,城外二十公里处的柘林山已经不堪雨势爆发山洪,汹涌的水裹挟着泥沙从山上滚滚而下,眨眼间便吞没了沿途的数个村镇,更别提柘林山只是那群山最外围的一角。
成南听着冯连向裴缜报告山洪的情况,那些往日瞧来秀丽峻拔的山魔鬼般尽数压上他的心头,他不敢想外面的局势有多么坏,又多了多少行将被饿死的灾民。待冯连说完,他红着眼说想去看看余不行他们。裴缜没拦他,只道外面不安全,快去快回。成南答应,往外走的时候觉得很难过,他是个很渺小的人,就算再担心也帮不了身处苦难中的更多人,只能牵挂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
而在他走了之后,冯连上前一步,低声向裴缜道:“洪水从山里冲下来些东西,其中不少礁砂和开矿工具,老赵他们猜山里应是藏了银矿。”
裴缜没有说话,只是眸色微沉,过了一会儿,他问:“那人开口了吗?”
“没审出什么东西来,”冯连道,“他应该只是拿钱做事,算不上杨升的心腹,并不知道太多内幕。”
“嗯,”裴缜看起来不甚在意,“午后再审一次,说不出什么有用的就解决掉吧。”
冯连应了一声,退到一旁,裴缜的视线投向窗外,安静地看着瓢泼的雨。若是冥冥之中有神灵,祂似乎想用这场大雨将万物浇透,可是天地易覆,人心难移,这片土地上不知藏了多少罪恶,而试图用这场雨达成某种目的的他自己,又何尝不是罪恶一种?
第52章 徨徨所欲
成南走在泥泞的大街上,连续多日的雨让许多地方积了齐膝深的水,地势高处的一些街道勉强幸免于难,但路面也被泡出不少大坑,里面陷着各种奇怪的东西,支篷子的木棍、破烂的草鞋、损毁的伞面,还有淹死的老鼠。
过去几天街上人迹寥寥,人们都躲在家中避雨,然而现下雨势未停,路边却一夜多出成百上千的难民,他们横七竖八地歪倒在地上,有的连遮雨的地方都没有,仰脸暴露在灰白的天幕下,看不出是死是活。
漫天的雨声掩盖不了疼痛的呻吟和绝望的哭喊,成南的伞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也或许是无意中递给了某个抱着幼儿的母亲,他记不清了,冰凉的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裳里面,很快他便从里到外湿得彻底,头发黏在脸侧,眼睫也被雨水打得模糊,他用手去擦,然而不过片刻又被雨水浇得如故,于是他不再去管它们,只是机械地朝前走去。
没等他找到余不行,便被一只沾满泥垢的大手扳住肩膀,李老三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的,一把抓着成南将他拉到旁边屋檐下,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质问。
“好啊臭团子,可让我逮着了!”李老三的模样看起来着实狼狈,胡子长得盖住了半张削瘦的脸,上面脏污得只能看见两只浑浊的眼睛,“你当初怎么答应得我来着,结果进了府屁动静也没了,我他妈的这些天差点饿死在外头。”
他戳了戳成南的脑袋:“你跟裴少爷说了没?”
成南抹了把脸上的水,不敢实话说裴缜根本就不愿意让大家进府,他这副支支吾吾的样子被李老三会错了意,还以为是他给忘了,气得差些蹦起来,但因为最近实在饿得厉害没力气只能原地一跺脚,溅起大片污水,气道:“你这脑袋是光长着好看的?这事都能给忘了!那你还记得小时候谁让你骑在脖子里玩不,记得尿了哪位大爷一脖子不!”
他一股脑地把成南小时候的糗事往外抖落,成南连忙道:“我回去就跟他说。”
反正杨府送来的一个假厨子都能被留下,说不准裴缜这几天就又变了主意呢?
李老三终于住嘴,方才暴躁的态度猛地一个大转弯,掰着成南的肩膀哀哀诉苦:“我跟你说阿团,不是我难为你,外面这他妈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六七天了我连个馍渣渣都没要到,要不是城外那个散粥的摊子,你早就见不着会喘气的我了。”
他说的看起来也没掺假,就这几句话已经让他有些气喘吁吁、唇色泛白,于是拉着成南靠墙根坐下来。成南想起来自己怀里还揣了点吃的,连忙掏出来递过去,李老三浊眼一亮,语气愈发和缓:“乖阿团。”
成南问他:“不行哥呢?”
“光知道和他亲,以前可是我……”见成南蹙眉,李老三吃人家的嘴软,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道,“他这会儿可没空理你。”
成南一下紧张起来:“怎么了?”
“春槐街那个,”李老三抬手向着右边指了下,“叫什么来着,就那个女大夫。”
“你说茹兰姐?”
“对,就她,她那个醉鬼丈夫昨个夜里淹死了。”
虽然不是很想承认,但听到出事的人是白茹兰的混账相公时,成南还是松了口气,又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谁知道……”李老三一边舔手指上沾的糖粒一边含混道,“这洪水一来,眨个眼的功夫就不知道卷进去多少人,谁有空看他是怎么淹死的,反正今早在岸边找着了,尸体都快被撞烂了。”
“不行哥现在去了春槐街?”
李老三若有所思:“人家姑女死了当家的,这余老八跟着殷勤个什么劲……”
成南没吭声,觉得心底有些堵得慌。以前每次见到白茹兰身上的伤,他都忍不住在心底愤愤地咒那男人遭报应,现下报应好像真的应验了,那男人悄无声息地死在了洪水中,成南却一点也不觉得高兴,他不敢想生命的分量变得有多轻,也不知道在这样乱的世道,那男人的离去对白茹兰母子是好还是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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