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惊魂未定地大口喘气,胸膛里面心跳如雷,他难受地弯下腰想缓一缓,一低头眼泪啪地掉进草丛里,他抬手抹了一把,却越擦越多,最后只能放弃般把手掌用力摁在眼上,喉结剧烈抽动,死死压抑住快要出口的哽咽。
裴缜问他讨厌了吗,他不知道,只是好似又回到了六年前裴缜离开的那个深夜,他一个人蹲在地上哭,害怕裴缜会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遇到许多欺负和折磨,一恍数年过去,他逃避般不敢细问自己曾经的担忧是否成了真,却在这天仓促而清晰地看见了自己未曾看到过的发生在裴缜身上的事情,那一定是很苦很疼的漫长岁月,才能将一个人一刀刀磋磨得彻底改头换面。
第48章 柳小姐叮嘱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成南脸色恹恹,眼下两块青黑,看起来很没精神。
昨晚他辗转许久,还是爬起来拿了自己仅有的十几文钱悄声出了府,躺床上时义气激愤,等真走到街上,他才真切体会到裴缜所说的那些话。先不论他这一点钱是否真能起到什么用处,只说那么多的流民,放眼望去尽是凄惨,他究竟要给谁的是?
他走在寂静的街上,却如同处在冰冷的地狱,不仅风将身上吹得寒凉,心底亦冷得厉害。最终他还是没有去找那个最开始遇到的女人,而是顺手将铜板塞给了蜷缩在墙边的一个孩子。明明已经很注意不被其他人看到,他做贼般连停也没停,然而还是没等他拐过街角,那里已起喧乱,男孩被围在其中,眨眼间手里还没焐热的铜板便被抢了干净。
成南在街角回头去看,风将他的头发吹得翻飞,不停地打在脸上,亦迷住了眼,他没抬手拂去,只是愣愣地看着不远处那场尚未平歇的闹剧,抢到铜板的人又被围攻,哼哧哼哧似是濒死的野兽。微不足道的十几个铜板,已是他所能尽的全力,然而却未能帮到谁,反而让好几个人受了更重的伤。
风呜呜地吹着,成南第一次生起这样的感觉,不是难过,也不是愤怒,而是悲凉。
昨晚和裴缜不欢而散,成南暂时不太想看见他,而且他心底还担忧余不行和其他乞丐的处境,整个上午都躲在ЙàΝf后院劈柴,到了用午饭的时候,他没和其他下人一起吃,而是向老何告了个假,说要出去一趟。许是有人交代过什么,一向刻薄的老何竟是丝毫未盘问他要去干什么,极其利索地便允准了。
成南于是揣着他的那份饭出了府,天色不好,街上昏黄黄的,成南心底惴惴,生怕遇上流民被发现自己带了吃的,会再发生昨夜那样的事,但奇怪的是,他不安地走了一路,竟是一个流民也没看到,往日常见的乞丐们也是踪影全无。
成南的心非但没有因此放下,反而悬得更高了,直到远远看见在庙外大树底下坐着的余不行,他心底绷着的那口气才狠狠吐了出来。
几天不见,余不行看起来也更瘦了些,不过精神头和气色倒都还好,见到成南便“哟”了一声,贱兮兮地问是不是裴少爷受不了他把他给赶了出来。
成南不理他的玩笑话,伸手抓着余不行的脸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好几遍,这才真正放下心,坐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他的午饭,揭开外面的油纸推到余不行面前,又四看着找李老三和其他的乞丐,蹙眉问:“大家都去哪里了?”
余不行大口嚼着成南带来的白馍,咕咕哝哝地说道:“城外有人散粥,李老三他们跟着那些逃难的都去了。”
成南这才明白为何一路空荡,他心中颤动,好似黑暗里终于看到一缕光,几乎是殷切地看着余不行,着急地问他:“是谁散粥?”
“我哪知道?今早就摆上了,有人说是官府,也有人说哪个埋名的好心富商。”
成南往前蹭了蹭:“会一直有吗?”
“谁知道,”余不行吞咽的动作慢下来,看起来也是有些愁,“这世道不好转,灾民越来越多,再多的银子扔进去也听不着个响,谁还能坚持下去?”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目前大家暂且有了口饭吃。”成南对那个好心伸出援手的人几乎要感恩戴德,心头压的巨石也终于松动了些,让他能够久违地顺畅地喘口气。
余不行见他终于露出些笑模样,咽下最后一块馍,问他道:“还没说你究竟来干嘛呢,受欺负了?”
“没有,”成南撇开视线,“我在那挺好的。”
余不行觑着他,不动声色地试探道:“李老三前几天还骂你,说你走前答应得好好的,进府了就只顾自己享福,把答应他的事忘了个干净,嘟囔着你啥时候能把他弄进去呢。”
成南没吭声,半晌抹了把鼻子,瓮声说:“那府里人太多了,人家现在没空缺。”
说完他便起身要回去,理由是府里太多事等着他回去赶紧干,余不行没揭穿他言语里的前后不一,只是从后面揉了揉他黑漆漆的脑袋,压低声音偷摸告诉他:“这些年我攒了有十几两银子呢,谁也没告诉过,你哪天回来了也够咱们活一阵子的。”
成南没回头,良久低低地嗯了一声,模糊地扔下一句“剩下那些饭给老三他们吃”,便快步朝前走了。
狂风已经卷起来了,不同于先前时不时吹过的凉风,昏黄的天幕下万物摇晃,街上的各种沙尘小石子都被卷了起来,呼啦啦地打在篷布上,瓦片亦被吹得哗啦作响,看起来像是有一场大雨。
成南已是走得极快了,却还是没能赶在雨前头回到府里,半道上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像小拳头般重重捶在人的身上,成南忍不住驻足仰起头,脸上很快便被打湿了,他闭着眼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边的雨水,浓烈的土腥气混入舌尖,让他笑了起来。这是一场阔别已久的雨,来势汹汹地笼罩了晴朗两月有余的霖川城。
成南浑身湿透地跑进府里,这一场雨浇得他透心凉,却也似乎淋去了心头积压的那些郁郁,流民有了饭,天公下了雨,看起来好像一切都开始变好。
他在何来宝惊悚的视线中进屋换了干衣裳,再出门的时候雨势比方才还要更大,何来宝没走,在他旁边连声地问:“你刚刚出去干什么了,不是要贴身伺候主子吗,我怎么今天就没见你过去,方才熬的药都是冯管家亲自给主子端过去的……”
“药?”成南猛地转头看他。
何来宝被他吓一跳,捂着胸口瞪他:“可不是,应该是风寒吧,这雨下得大的。”
成南眉头紧蹙着,扔下一句“我去看看”,便拿起一旁的油伞,快步朝裴缜住的院落走去,何来宝的呼喊很快被他甩在后面。
裴缜今日果然没出门,披了件大氅坐在书桌前,整个人裹得比往日严实许多,脸色却仍泛着苍白,神情间掩不住倦怠,正翻着卷轴看,时不时用左手记着些什么。
桌角一碗黑色的药汤还冒着热气,散得满屋清苦味,冯连站在他旁边劝道:“少爷,您已经看了半个时辰,歇一会儿顺便将药喝了吧,这雨不知要下多久,疼起来可是受罪。”
成南来的路上还在纠结要怎样面对裴缜,然而刚到门外就听到这些话,心尖瞬时一抽,什么也顾不得了。在他匆忙收伞之际,冯连见裴缜不太想理他,想了想,接着又道:“离京之前,柳小姐便多次嘱咐属下要提醒您照料身体,不能饮酒食冷,亦不能过分劳累,前日来信又叮嘱说钦天监预测近日有雨,要您万万喝药,柳小姐还叮嘱……”
他说起来没完没了,裴缜终于忍不住打断他:“冯管家,冯大哥,能不能让我清静一会儿?”
“能。”冯连诚恳点头,“您先把药喝了。”
裴缜认命地放下卷轴,抬手将药碗拿过来,正要仰头一口气喝尽,抬眼却看到成南站在门边,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
见裴缜看他,成南没躲,上前一步进了屋,语气无辜又颇为酸溜溜道:“柳小姐都叮嘱了,你还不赶快喝干净?”
裴缜眉间一跳,在旁边二人灼灼的视线中,仰头几口将药灌了下去,放下碗时冯连的目光已平静下去,成南眼中的小火苗却似燃得更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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