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李重勤这晚也喝多了酒,原本是打算去皇后宫里的,然而路过中心殿的时候他忽然改了主意,让下人落了轿朝殿中走去。早朝时站满大臣的宫殿空无一人,只有无数盏灯火尽职尽责地护卫着大殿的尊严,李重勤挥退所有侍从,独自朝那高高在上的皇椅走去。
宽大的鎏金木椅上嵌着尊贵的龙头,象征着独一无二的最高权势,他每日都会坐在上面俯视着他的臣民,但奇怪的是,二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时常有这龙椅没有真正归属他的感觉。怪只怪这上面坐过太多的皇帝,物件始终是那么个物件,人却在不停地变,这怎么能让他心安?
酒气熏得脑子钝疼,他攥着那金色的龙头,缓慢地在龙椅上坐下,身上的金织龙袍与这大殿相映成辉,他心中又生起一丝得意,即便那样又如何,母亲地位低下又怎样,最不受宠的皇子又怎样,现在那些看不起他的人都去了哪,坐在这皇椅之上的还不是他李重勤?
他头向后靠在龙椅背上,眼前罕见地闪过一些故人,早早逝去的母后,少有慈色的先皇,与他争皇位的前太子,继位之后离去的人更多,有些是想留留不住,比如他的先皇后和三个儿子,有些是他不想让他们活着,比如裴铭疆和裴铭书。那对兄弟倒是英才,也只怪他们是英才……由此他又想到牢里的裴缜,若不是这些时日那些大臣死命拦着,霖川那一遭事又让他师出无名,他定然已要了裴缜的性命,那像狼一样的小子始终让他无法心安,明天,他想,明天必得下令杀了他。还有李重昭,那个草包近些年也不知怎么,总是隐隐让他觉得提防,最近尤为明显,朝中越来越多人向着李重昭说话,前些日子甚至有人上奏章举荐他去西疆,那几个词李重勤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文韬武略,冠绝当世”。
一阵强烈的恼恨骤然侵袭了他,这一个又一个,为何都不肯让他安生,为何都要与他作对,为何都觊觎他身下这张龙椅!心绪激荡,他闷咳起来,半晌才平息,最令他不安的是这副身体正在衰朽,必须得快些找到赤松图木,明天一早就派更多人出去,不,等不了明天,现在就要!
他出声唤殿外守候的侍从,然而殿外寂寂无声,毫无回应,李重勤猛地睁开眼,比愤怒更先起的是不知何处而来的强烈不安。方才还浓重的酒意霎时褪了个干净,他沉着声音又喊了一遍,华贵的大殿空空荡荡,只有烛火无声摇晃,原本喧闹的殿外这会儿似是也都陷入死寂,连爆竹声都闻不见了。
这样的寂静恐怖得令人心惊,李重勤面色阴沉,缓缓从龙椅上站起身。与此同时,大殿厚重的木门向外打开,如同一道用刀割出的口子。李重勤也真的看到了一把刀,握在一个他很熟悉的人手里。半晌,他沉声叫出那人的名字:“李重昭!”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今天写完呢,但字数出乎意料地多,所以还有一章~
第79章 再未有别离(完结章)
相较于他的愤怒,端王李重昭要平静自在得多,他的脸上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负手立在那里,便让李重勤心惊不已。他愕然地想,李重昭怎么会是这个样子?若是在今日之前,他见过这样不笑时的李重昭,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即便站在殿下,看向李重勤需要仰头,李重昭身上仍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弱势,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蝼蚁,只有冰冷的嫌恶与蔑视。他也的确有这样的资格,在他身后是一字排开的羽林军,往日护卫帝王安危的皇家军队已然改头换面,李重勤眼熟的面孔尽数不见,不知何时都被置换成了李重昭的爪牙。
李重勤竭力稳住身体,怒叱道:“李重昭,你想造反吗!”
他的声音突兀地回荡在大殿之中,明明是正义而威严的话,却显得极其虚软无力。李重昭对此置之不理,他抬起那只拿剑的手,递给身后的青年,微微颔首,说了一句:“去吧。”他的话音很轻,却如同有万钧重量,将李重勤压得踉跄跌坐在龙椅之上,怔怔看着裴缜一步步走近。
拿剑的青年面色苍白而英俊,拿剑的手背上露着血痕,显然是在狱中吃了不少苦头,然而那双漆黑的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荒野上的狼,亦像大漠中的鹰。
李重勤喉结滚动,干涩地开口:“裴缜,你不能杀朕。”
“为什么?”裴缜平静反问。
“你父亲和伯父一生尽责守己,忠君爱民,你若是弑君,不仅是于国不忠,更是忤逆不孝!”他盯着裴缜的眼睛,沉声道,“今日你若是愿意回头,朕定不追究你的谋逆大罪。”
裴缜的默然让李重勤看到些希望,他刚想张口再说些什么,却见眼前的青年忽然笑起来。“尽责守己,忠君爱民,”他重复李重勤方才所用的词,像是很真诚地感到疑惑,“既是如此,你又为何非要他们死?”
如同一道闪电劈在李重勤头上,他面色惨白地辩解道:“杀了他们的是昌阗——啊!”
剧痛在手上炸开,李重勤的哀嚎声中,裴缜面不改色地收回刀。他的脸上溅了李重勤的血,身后摇曳的灯烛将他映得如修罗一般:“回答我的问题,就让你死得利索些。”
李重勤的右手被贯穿,血滴滴答答地染湿了明黄的椅面,他抽了几口气,忽然冷笑出声:“朕难道不该杀他们吗?裴铭疆昌阗被俘十年,竟能安然而归,谁能保证他不是奸细?”
裴缜低头看着他:“我记得我伯父曾与你解释过。”
“哼,他说得再合情合理又如何,即便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朕也不能拿天下子民的性命去赌。至于裴铭书,”他盯着裴缜,满怀恶意地低声道,“他为何必须死,看看今日的你不就清楚了么?”他只恨当初派去的人手脚不利索,让裴缜侥幸逃脱,直至现在都没能斩草除根,若是早早杀了他,或许便少了今日祸患。
裴缜有片刻没说话,心底有些果然如此的荒唐。他裴家尽数惨死,他自己多年深陷仇恨寝食难安,于他们而言灭顶的灾难与痛苦,不过是源于眼前这人万分之一可能的揣测与担忧,那么便无论忠诚与否,真相如何,都只有死路一条。
他看着李重勤,许久后,缓慢而肯定地开口:“你说错了。你在乎的并不是天下子民,而是你自己的权势地位,我父亲与伯父忠于的也不是你,而是这千万百姓。”
李重勤似是被戳到什么痛点,阴沉道:“那你还问朕为何要杀他们?”
话音初落,他便看到裴缜的神色产生了一点很微妙的变化,似是失望,也似是可怜,那双年轻的眼睛俯视着他,带着与李重昭如出一辙的蔑视与倨傲,宛如他是什么卑贱的猪狗,伏在人脚底下的烂泥。李重勤无法忍受这样的注视,他是一国之君,任何人都不准以这样的眼神看他,于是他骤然激动,嘶声怒道:“不准这样看朕!”
他的怒火无法撼动任何人,裴缜波澜不惊、不带感情地陈说:“你真该死。”
他以这四个字为李重勤的一生定了终尾,沾血的长刀举起,泛出锋锐而冰冷的光芒。死亡的恐惧之下,李重勤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他猛地转头,冲着殿下的李重昭大喊:“李重昭!朕是皇帝,你这是弑君,是谋反!”
李重昭淡淡道:“很快就不是了。”
“重昭,重昭,九弟!你小时候的字还是皇兄教的,咱们可是亲兄弟……”
李重昭语气中掺了些不易察觉的叹息:“很早就不是了。”
长刀干脆落下,一声哀叫后,殿内重归令人窒息的寂静。血溅了裴缜半身,从下颌滚落到龙头之上,他垂眸看着龙椅上刚断了气的尸身,往日最为尊贵的帝王,在死亡面前也与常人别无二致。
殿内的寂静不知持续多久,被外面骤然而起的鞭炮声打破,越过敞开的殿门,深黑的天幕上光华闪烁,整个京城陷在热闹的喧哗中,新的一年就这样到来了。裴缜扶着桌角缓慢起身,目光投向远处,似是在向李重昭说,又像是自语:“春天要来了。”
冬天过去了,春天要来了,在新年的第一天,这个国家迎来了它新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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