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蹲在树底下,一个看左一个看右,周围车马喧嚷,独他们静默不语,像是自成一个无声的小世界。
裴缜的手紧了又松,手心里涔涔一层细汗,傍晚的凉风徐徐吹过,他却觉得满头满脸的热气。周围的静谧似是凝成了实质,让他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挠了挠脸,忍不住打破沉默,干巴巴地憋出俩字:“那个……”
成南手揣在怀里,小鸟扭脑袋般扑棱一下看向他。
裴缜心跳急遽,强忍着才没有转开脸,结巴道:“你、你饿了没?”
成南直勾勾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他像是忽然下了什么决心,揣在怀里的手猛地拿了出来,紧攥成拳伸到裴缜眼前。
在裴缜慌乱而惊愕的视线中,他缓缓打开手心,里面托着一个石头缀成的手串。
成南抿着唇,像是有些紧张:“我在山上的河里捡的石头,你别嫌。”
裴缜愣愣地看着,那些小石子虽然粗拙天然,未有雕饰,却显然经过了精心的挑选,大小相仿,颜色各异,棱角被河水经年冲刷得圆润,一根绳简单串起,正正好十六颗。
他想起先前有几次来找成南时,小叫花子慌忙往怀中藏着什么东西,还有经常湿润着未干透的衣角。十六颗石子,一个个钻出孔来,不知要费多少工夫。
裴缜盯着成南手上的薄茧,心里忽然间酸涩得要命。
他许久未动作,成南举着的手显得有些尴尬起来,他垂着眼皮,嘟囔了一句:“不喜欢就算了。”
说着他便想收回手来,刚刚蜷起手指却被裴缜一把握住了。
最后一抹余晖映在他们身上,裴缜勾起食指,轻轻蹭过成南手心,将那小石头串挑出来,攥进了自己的手里。
他的声音有些哑涩,低声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成南觉得他这话奇怪,答得理所当然:“因为你对我也很好啊。”
小石子圆润的棱角顶着裴缜的手心,他用力攥着,盯着成南天真无觉的面庞愣愣看了半晌,然后猛地站起身来,低声道:“我要回去了。”
成南点了点头,裴缜转身便走,没几步又折身回来,躲着视线将大黑从树上解了下来。遥远的天际彻底收了光辉,原本浸染在云霞上的红色似是全跑到了他的耳朵尖上。
成南看着他牵马走远,心里原本的挂碍被风吹得无影无踪,只剩了轻松无事的快活,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高高兴兴地回庙里去了,全然不知裴缜走出一段路后停马站在街角,回头看了他许久。
裴缜回府时天色已晚,一家人都在等他吃饭。
裴铭书坐在正中的位置,一个眼神丢过来,裴缜火热了一天的心里便猛地泼了盆冷水,以为今日定是逃不过一顿骂了,谁知裴铭书却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收回视线淡淡道:“回来了就快坐下。”
裴谨连忙拉他坐下,她最近身体又差了几分,这天却也勉力爬了起来,只是抓着裴缜的手冰似的凉,裴缜一边坐一边顺势将她的手握住,试图将它们暖得热一些。
裴谨却挣着将手脱出来,瘪着苍白的唇,略带撒娇地不满道:“哥哥只喜欢爹送的礼物吗,在外面骑了一天马才舍得回来,就不想看我和奶奶的么?”
裴缜配合地笑着道:“想看。”
旁边的下人将东西呈上来,还神神秘秘地盖了块布,裴缜将其掀开,随即嘴角不易察觉地抽了抽。
裴谨送的是一套湖笔和一盏玉石砚台,精美是精美,只是裴缜成天被逼着读书练字,着实对这俩玩意儿有些敬谢不敏。
裴谨还在一脸期待地等着他评价,裴铭书在旁微微颔首,倒是看起来对这件礼物相当满意:“不错,读书学习确是正事、大事。”
然而向来乖顺的裴谨却没同意他的话,抿唇笑道:“我才不是这个意思。”
她微微歪头,视线落在那盏砚台上:“我只是想,它们可以存在很久,以后无论什么时候哥哥看到它们,都能想起我来。”
裴铭书垂眼抿茶,没再说话。
裴缜放在桌下的手攥得指节泛白,努力轻松地笑道:“不用它们,哥哥也什么时候都想着你。”
裴谨嘿嘿笑起来,始终慈爱地看着他们的裴老太太却红了眼眶。
老太太送给裴缜的是一副上好的马具,正配大黑,裴缜谢过后由下人收起来,一家人才开始用饭。
菜食比以往都要丰盛,裴谨的胃口却不怎么好,吃了几口之后就没再动筷,等到其他三人也都吃得差不多了,她才提出想回去休息。
裴老太太不放心,陪着她一起回了房,裴缜本也打算跟去看看,裴铭书却放下筷子,叫住了他。
“缜儿。”他很少这样叫裴缜,总显得过于亲昵了些,别说他自己,就连裴缜也觉得不习惯,然而一瞬的不自然后,裴铭书神色自若地又唤了一遍,说,“陪我下盘棋吧。”
第22章 棋局
月光如水,地面上树影婆娑,亭中二人对坐,短短时间里裴缜已是连输三局,眼瞧着手下这局又逐渐显出败势来。
裴缜的棋是裴铭书亲手教的,但他从小就不是坐得住的性子,挨了不少打却也只是学到些皮毛,未解真神韵,平时虚张声势唬两下外行人还行,真正儿八经地坐下与裴铭书对局就不够看了。
初时他还存了些大斗一番的野心,可惜连着三局啪啪打脸,见这局也没什么赢的可能了,便不再抓耳挠腮地苦思冥想,索性彻底放弃,只是心不在焉地拣子落子,盼着这局赶紧结束好再重新开始。
他的心已不在棋局之上,思绪也飘得越发地远,视线不时扫过对面的裴铭书。许是今晚的裴铭书与往常不太一样,显得过度的宽容,裴缜的胆子便也大了一些。
秦叔将仆侍们都带了下去,偌大的庭院中只有月光与夜风伴着棋局,裴缜盯着刚落下的那枚黑子,那不是一个合适的位置,但他早就不想着了赢,只是胡乱地跟着裴铭书下。
少年清俊的喉结滚动,他假装随意地开口:“这几天我听街上的人都在说西疆战场的事儿……”
西疆战场像是他和裴铭书之间的禁忌,往常总是提一次闹一场,裴缜心底免不了忐忑,然而裴铭书却好似什么也没听到。
他胆子愈发大起来,继续问道:“西疆大捷,大军前行四百里,收复了疏齐九城。如果真是这样,之后没什么意外的话,伯父是不是很快就能凯旋了?”
玉石与棋盘碰出泠泠脆响,裴铭书修长的指间夹着一枚白子,轻敲棋盘,催促裴缜落子。
裴缜哪还管得上什么棋局,不满地喊道:“爹!”
对面的人看起来已毫无继续对局的指望,裴铭书伸手将装黑子的棋奁拿过来,一手执黑一手执白,自己与自己对弈。
他沉厚的声音响在晚风中:“棋局胜负未定,你为何早早便放弃了?”
裴缜扫了一眼棋盘:“明明胜负早定,黑子不可能再赢了,倒不如输了这局再重新开始。”
往常裴铭书听到他这样说话定是要生气,他在这些事上总是有些过于执拗地不讲道理,还美其名曰是为了培养裴缜永不放弃的君子品德。
这晚他却微微笑了起来,颔首道:“也有几分道理。”
裴缜被吓懵了,震惊地看着对面的裴铭书,像是从未认识过这个人一般。端庄持重的裴相总是一脸肃色,少有笑意,此刻却像是褪掉了一层坚硬的外壳,从一柄锋锐的刀变回了一支温厚的笔,露出几分如玉如月的书生气来。
他替败局已定的黑子落棋,语气淡然得如是在讲一桩人间平常事:“只是有些棋局,即便一眼便能看到惨败的终尾,却也无法就此认命,总想再去挣一挣,说不准会有一丝生机。”
他像是在说棋,又不像是只说棋,裴缜低声问道:“有吗?”
棋盘上终于定出胜负,黑子如裴缜预料的那样输得惨烈,即便是裴铭书竭尽心力也无法扭转局势。
裴铭书低头看着,神色间竟是微微显出些怅然。
“杞人忧天地崩坠,以至于废寝忘食,常人笑他痴愚,认为天崩地坠不过天方夜谭。”他看向裴缜,“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说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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