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慢又长,像是嘴里糖吃完之后剩的甜味,淡淡悠悠长长。
等枝头上白色的雪融化,开满了粉色的桃花,一年过了一年,他还是霖川城所有乞丐里面的小垫底儿,也是整个霖川城里最无忧无虑的小叫花。
嘉化三年春天里的这一日,霖川城祥和太平,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没发生什么大事儿,连个骂街的打架的都没有。
成南蹲在桃花树下好几个时辰没动地儿,日头从东头转到了头顶,又偏了西,他看腻了天上的云和鸟,就看水里的鱼和草,过了一会儿就再看街上的人和马。
最吸引成南的还是不远处一个摊子上扎的草编鸽,风一吹翅膀微微晃动,成南看得兴致勃勃,移不开眼。
暖风熏香,有一瓣桃花被风吹落,正巧飘到鸽子头顶落下,像是增了一抹艳艳的红羽。
成南眨了眨眼,笑起来。
他还没笑完,一道黑影就从眼前划过,掉下去,接着是“当啷”一声响。
成南低头,看到他的碗里多了一个亮晶晶的小玩意儿,还有一块被敲掉的鱼尾巴。
几道新的裂纹从碗底出发,延展攀附在周边白瓷上,成南震惊地伸手去碰,刚摸到碗的边缘,咔嚓,碗沿上掉了半块瓷。
他宝贝了五六年的碗,眨眼间就成了个名副其实的烂碗。
头顶上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喂。”
成南抬头,只见艳艳桃花之间,一个少年坐在树间,也正支着脑袋往下看着他。
白色袍角从树间垂落,上面银线织就的暗纹在阳光下泛着微光,被风吹得微晃,成南眯起眼,只觉得桃花有些太艳了,氤氲得那人身周一片朦胧浅淡的云雾,不像是真的。
“小胖子,”那人说话毫不客气,“你坐这一天了干什么呢?”
成南最讨厌别人说他胖,手里还抓着他刚被砸烂的碗,委屈得有点想哭,咬着牙怒瞪树间的那人。
那少年见他不答话,伸手抓住旁边的一根枝子,晃了两下,桃花抖落,纷纷扬扬,落了成南满头满脸。
“说话呀。”那人咧着嘴笑,“你是不是个小叫花子呀?”
成南呸了两下,抹掉嘴边上沾的花瓣,他气坏了,抓起碗里先前那人砸下来的东西,用尽力气朝上面扔过去。
那少年年纪和成南差不多少,身手却极好,在繁复错杂的高处枝桠间也躲闪自如,那东西穿过树枝,扑通一声砸进了旁边的霖河里。
少年也不恼,换了根枝继续坐着,笑嘻嘻道:“你知道方才你扔的是什么吗?”
成南才不管他在说什么,从旁边抓了两块大石头,想了想又放下,换成了几颗小石子,一把攥着,气呼呼地朝上面扔过去。
少年又躲开,反倒是成南没躲开,被一块掉下来的石头砸中额头,疼得他猛一眨眼。
少年还在笑。
“你难不成真是个小叫花?”他越说越乐,坐在树枝上前俯后仰,笑得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哪有那么胖的叫花子啊。”
成南打不着他,又嘴拙不会骂人,市井粗语听了十几年了,最多也只会说个王八蛋,还不敢扯着嗓子骂,嘀咕得被骂的人都听不见。
他又气又委屈,捂着肿起来的额头,另一只手拿着碗,碗底的那尾鱼只剩了一半,鱼尾巴被砸掉了。
成南咬紧了牙,硬生生止住眼泪,撑着气势结结巴巴地抬头骂人:“你王、王八蛋。”
“我不是王八蛋。”那少年抬了抬下巴,虽是姿势不甚体统,却皆是浑然天成的贵气,他居高临下地笑着看成南,学他说话,“你小、小胖墩。”
成南恨不得手脚并用地爬上树去咬他:“我不是小胖墩。”
“你那么胖你不是小胖墩你是什么?”
成南气道:“我不胖!”
“好啊,那你在霖川城里找一个比你更胖的叫花子给我看看。”
成南不说话了。
他说不过那人,而且,从小乞丐们教他的就是别惹事。
他们是最下流的底层人,死了都没人会帮忙叫一声亏,自己的命只有自己稀得,不能去招惹那些惹不起的人。
他在地上坐下,抱着碗,摸着锋利的缺口边缘,终于是没忍住,低着脑袋掉了两颗眼泪。
这是他最宝贝的东西了。
“喂,我叫裴缜,你叫什么啊?”头顶上的人问。
成南低着头不理他。
“小胖墩?”
仍旧没人答应。
第2章 裴缜
裴缜连喊了好几声,树下的人都像是没听见,只给他一个后脑勺,抱着碗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
看起来有点委屈。
裴缜心里犯起了嘀咕,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里的气势没那么足了,掺了一丝不确定:“不是哭了吧?”
小叫花子还是低着头不吭声。
裴缜折了手边上一小枝桃花,扔下去,正巧砸到成南的后脖颈,颤了两下掉下去,落进了成南捧着的碗里。
“喂,”裴缜心里持续了一天的躁郁下去了大半,有些愧疚起来,“我跟你闹着玩呢。”
他保证道:“我不喊你小胖墩了还不行吗?虽然这是真的,我不骗你,我没见过长你这么胖的叫花子。我在树上坐一天了,一直摸不准你在下面坐着干什么呢,你往上看了几次,都没看见我吗?”
“小叫花子?”
成南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裴缜的眼神极好,在高高的树间也一眼看到了砸在碗里桃花上的水。
俊朗的眉间纠起来,他有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裴缜早在成南来之前就在树上蹲着了。
清晨的时候他在府里和父亲吵了架,一怒之下摔门而出,逛到河边上,一图清静,二图不被家里的人找到,就蹿上了树。
他在树上坐了好大一会儿之后,成南才慢吞吞地过来,摆了碗,蹲了下来。
裴缜一开始只顾着自己生闷气了,没注意成南,过了中午头,也没见着个来找他的人,裴缜坐得久了,又是少年心性,便觉得有些无聊了。
四周看了一遭,视线便落在了树下蹲着的人身上。
街上人来人往,这么久了,只有他俩一直没动地方。
裴缜趴在树间,一边想着清晨的事儿,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看着树下的人。
那人明显不像他那般无聊,一开始看垂落下来搭在河面上的桃枝,视线跟着落在水流上的桃花跑,等那朵花流远了就又回来看另一朵,过了一会儿可能是看腻了,又抬起头看顶上繁盛的枝梢。
裴缜担心他看到自己,往桃花盛密的地方躲了躲,结果这小子的眼睛只跟着花间的一只鸟走,仰着脸,边看边咧着嘴笑。
裴缜跟着他看了一会儿,没觉得那鸟有什么好看的,反倒觉得这人有点意思。
他有些摸不清这人的身份。
乍一眼挺像个小叫花子,身前摆个破碗,身上裹着烂衣服,一蹲就是大半晌。
细看又不像个叫花子,虽然面前摆了个碗,但大半天了也没见这碗派上任何用场,抬起脸来看到模样就更不像了,不说那白皙清秀的模样,就说哪有那么胖的叫花子!
有好几次裴缜都以为成南要看到他了,结果成南的视线每次都从他身周掠过去。
裴缜有些愤愤地想,他难道不比那什么鸟好看得多!
春日阳光正好,午后尤甚,金暖的日光笼罩整座城,浮在桃花瓣上,穿透缝隙落下参差的光影,裴缜在阳光里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周围街上的人已经换了好几波,只有树下的那人还在,正在兴致勃勃地看不远处一个摊子上插的草编鸽。
日头已经偏西,裴缜有些倦倦地看向远处府邸的方向,一天过去,没任何人来找他。
他随手从身上摸出一小碇银子,朝着那疑似小叫花子面前的碗里扔进去,“喂”了一声。
他因着心里有些烦躁,手下用的力道没拿捏准,银子从高处落下,将那碗砸出了几条缝,说话也有些故意为之的找碴,但至多也不过是嘴上贱两句,没真想着惹这小叫花子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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