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那两张信纸从信封里抽了出来,在桌面上展开。
吕西安,
当您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登上了前往布鲁塞尔的火车。我原本想要当面向您告别,但思虑再三以后,我认为我们不应当再见面——这不但是为了我自己的心灵平静,同样也是为了您的前途考虑——因此,我写下了这封信,并且会让人在我出发去火车站后给您送来。
在这几天的风波之后,我想您一定可以理解,在这个国家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事到如今,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作为一个身败名裂的失意者在自己的府邸里闭门谢客;要么就追随落魄的王室踏上流亡的道路,同时保留自己的自尊。
我选择了第二条路,因为除了那所剩无几的尊严以外,我已经不剩下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了。
我写这封信的目的并非要指责您什么,在我看来,唯一应当为这场有些滑稽的悲剧负责的人只有我自己而已——我以您为蓝本在我的脑海里想象出了一个完美的人物,他有着高贵的心灵,却深陷在这片名为巴黎的沼泽当中,而我不自量力地想要将他从中解救出来。
您不需要我的拯救,您在这泥潭里如鱼得水,或者说,您已经和它融为一体,成为了这泥潭的一部分,或许这就是您刚来巴黎时候想要达到的目标,如果是真的,那么我向您表示祝贺。
正如我之前向您所说的,我已经厌倦了政治这个行当,厌倦了这一行的虚伪,矫饰和无耻,因此我将会就此退出政坛,但愿在这之后我能够追寻到那种我一直渴望的心灵上的平静,这种平静的魅力我一直试图向您推销,但很显然我并不是一个好的推销员,正如我也不是一个好的政治家。
我曾经对您怀有过最为浓烈的感情,我曾经因为这种感情而产生过自我怀疑,但到了告别的时候,我发现我并不以这种感情为耻,恰恰相反,我们在一起的那些记忆是您留给过我最为珍贵的礼物,我将永远珍惜它们,为此我也永远对您心怀感激,至于我之前对您产生的恶意,我把它们就此抛在脑后了。
我希望我们以朋友的身份体面的告别,并且祝您日后万事顺遂。
您的朋友,
路易·德·拉罗舍尔
信纸从吕西安的指尖滑落,他呆呆地看着桌面,时间长达一分钟之久。突然他一跃而起,连外套也来不及穿就朝门外冲去。
“给我找马车……不,给我备一匹马来!”他对走廊里遇到的第一个被吓呆了的仆人大吼道。
从早上起,一大片黑色的阴云就占据了城市的上空,当吕西安冲出楼下的大门时,豆大的雨滴正在从青灰色的天空中倾泻而下。
他从大门里冲出来,门口的仆人连忙给他送上雨伞,却被他一把推开了。他翻身跳上那匹给他准备好的枣红马,用力一夹马腹,那匹马嘶鸣一声,朝前冲去。
他用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冲到了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府上,此时吕西安浑身都湿透了,身上沾满了泥巴,简直像是刚刚从泥潭里爬出来似的。
大门处的看门人被吕西安的样子吓了一跳,他从门房的窗户里探出头来看,可似乎根本没认出面前这个脸上全是泥点子的人是谁,“先生您有何贵干?”
吕西安剧烈地喘息着,“德·拉罗舍尔伯爵在府上吗?”
“唉,先生。”看门人有些忧伤地叹了一口气,“伯爵先生走了,去国外啦。”他指了指阴森森的宅子,“他已经让我们把宅邸关闭啦。”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吕西安听到自己问道。
“我想他是不会回来了。”看门人摇了摇头,唏嘘不已,“在前些天的那场风波之后,他还怎么能留在巴黎呢?要我说,这都是因为他信错了人,那个讨人厌的小混蛋,忘恩负义……”
他突然停住了,看向吕西安的眼里带上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您不就是那个……”
吕西安立即调转马头。
“你竟然还敢来这里?你来这里干什么?”那看门人在他身后喊道,“滚开,该死的混蛋,不知感恩的东西!这里一点也不欢迎你!”
吕西安放开缰绳,任那匹马按照它自己的念头往前走。雨滴打在他的脸上,他的脸湿乎乎的,雨水混杂着泪水,令他的嘴唇上满是苦涩的咸味。路上没有几个行人,即便有也是行色匆匆,没人注意到他,因此他也不再压抑自己的感情——他许久没有这样痛快的哭一场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当他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躺在了卧室的床上,身上烫的像是烧红的烙铁。
这一次的高烧来势凶猛,在吕西安的记忆里,只有他七岁时的那一次可以与之相比——那一次他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差一点就没挺过来。而这一次甚至比那一次还要痛苦,他每一次呼吸时肺部都痛的厉害,脑子混乱的像是一锅被煮烂了的杂碎汤。他知道自己嘴里在喊着各种各样的话,但他却听不太真切。有时候他会喊出来一些名字,有的他自己听起来像是“路易”,有的像是“阿尔方斯”,但更多的时候则是“妈妈”。
他看到那些穿着黑衣服的人在房间里穿梭着,那些是医生还是来取他性命的死神?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么他会去天堂还是地狱?他感到害怕极了,若是母亲还在的话该有多好!虽然母亲不在了,可如果阿尔方斯还在的话,想必会有些作用,于是他试图喊银行家的名字,然而发出来的却是一些模糊的低音。阿尔方斯没有来,他昏乱的脑子里一个声音说道,他不是说要来吃早饭的吗?
好吧,看来他不会来了,吕西安对自己说,那么路易一定会来的。他此时已经分辨不清自己所在的位置,我在哪里?他想,这里真的好冷——那么应当是在俄国。啊,是的,他们去打猎——然后迷了路,可路易在哪里?
这样昏乱的状态持续了整整三天,无论是母亲,路易还是阿尔方斯都不曾出现过,和吕西安同处一室的,只有一打黑乌鸦似的医生。
他恢复了神智,身体也逐渐好了起来,决斗过去一周之后,他主动向阿尔方斯送去了晚餐的邀请。
阿尔方斯并没有来吃晚餐,直到吕西安失望地躺在床上时,银行家才出现在吕西安的卧室里。
“您为什么没来吃晚餐呀?”吕西安有些委屈地拉住阿尔方斯的袖口,轻轻晃动着。
“我今天的胃口还不错,因此不想被哭丧着脸的家伙扫了兴。”阿尔方斯将领带解开,银行家的眼睛里闪烁着嘲讽的光芒,那样的眼神总会令吕西安发怒,但今天他却缩成一团,像是一只被吓到的鹌鹑。
吕西安讨好地笑了笑,虽然他的确有些想流眼泪,“不会了。”
“我是不是可以认为,”阿尔方斯捏住了吕西安的下巴,“您认识到了自己之前的错误,决定表现出应有的感激之情啦?”
吕西安连忙点头,“是的。”
“是的,什么?”
“是的,先生。”吕西安咬了咬嘴唇,尽力压制着心底里喷薄而出的屈辱感。
阿尔方斯满意地拍了拍吕西安的脸,“您也不是学不会东西嘛。”他爬上床,将被子从吕西安的身上剥下,就像是一只松鼠剥开松子的外壳。
“我们把那天没做完的事情做完。”阿尔方斯用命令的语气说道。
这一天晚上,吕西安对阿尔方斯的一切举动都极为顺从,任其予取予求,而当一切终于结束之时,他并没有感到不快,反倒是生出了一种如释重负之感,这甚至令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惊奇。
一个多星期之后,2月22日,夏尔·弗罗凯总理宣布内阁总辞职,总统邀请皮埃尔·蒂拉尔组织新内阁,新总理任命吕西安为主管文化,教育与宗教事务的部长,这项任命在国民议会以高票通过。
第173章 部长与另一位部长
三月中旬的某个上午,吕西安坐在文化部大楼的部长办公室里,审阅一份将要在今天下班之前用电报发到各个省份的督学办公室的公函。每年春天,文化,教育与宗教事务部都要对全国的公立学校进行一次教学质量检查,而今天的这份公函正是要对今年的教学质量检查进行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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