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还有心思和布朗热将军针锋相对的,只剩下共和派的旗手夏尔·弗罗凯总理,他的工作热情就像外面的气温一样高,甚至连一些亲密的同僚都觉得他有些用力过猛了。于是近些日子里,国民议会的会议几乎成了这两个人表演的舞台,他们像是动物园里的两只狮子,被关在相邻的笼子里,隔着过道互相吼叫着,若不是议长严令维持秩序,恐怕早就扑上去用牙和爪子给对方放血了。
吕西安自然对这样的闹剧毫无兴趣,比起去国会忍受折磨,他还是愿意留在放满了冰块的家里享受冰镇的冷饮。如今他把蒙梭公园的宅邸和奥斯曼大街的公寓都称作是家,前者用于接待阿尔方斯,后者则是他和德·拉罗舍尔伯爵幽会的场所,这样的安排真是妥妥当当。
他并没有像阿尔方斯所要求的那样疏远德·拉罗舍尔伯爵,在伯爵不惜得罪部长发表了那份声明以后,他怎么能把对方拒之门外呢?他不能这样做,也不想这样做。为了不被阿尔方斯盯上,吕西安和伯爵约定,当他想见伯爵的时候,就匿名让花店给伯爵的办公室送上一束山茱萸,而当伯爵想要见他的时候,就给他送来一束郁金香。如果对方接受了这束花,那么他们就在公寓里见面,若是不方便,那就把花退回去。
和阿尔方斯相处就简单得多,这些天里,银行家出入蒙梭公园的宅邸,如同出入自己家一样,对此无论是吕西安还是仆人都不以为意,毕竟这金碧辉煌的一切,都是用这位银行家的钞票堆砌而成的。他的房间就位于吕西安的房间隔壁,两个房间之间有门相通,而这扇门从来不上锁,因此吕西安的房间就像是1814年面对进犯的联军的巴黎一样,成了一座彻彻底底的“不设防城市”。
时间很快到了七月十一号,距离议会休会已经不到一周的时间,这一天的下午,吕西安同样没有去议会,也没有收到德·拉罗舍尔伯爵送来的郁金香,而直到他午睡醒来,阿尔方斯也没有上门——银行正在对上半年的收支进行清帐,阿尔方斯今天即便要来,恐怕也是深夜了。
他一个人看了几张报纸和杂志,想着晚上去布洛涅森林兜风,再去英格兰咖啡馆吃些晚餐。如今巴黎的娱乐活动他基本已经见识过,因此能让他感兴趣的东西已经不多了,因此在这样无事可干的时候,他总是产生一种闲得发慌的空虚感,这种空虚感让他的肚子也难受起来,就像得了胃痉挛似的,整个人疲乏不堪。在这种时候,他总会对周围的一切感到厌倦,甚至对自己感到厌倦,而唯一的药方就是让自己躺在沙发上,什么也不坐地瘫上几个小时。
他才在沙发上躺了半个小时,仆人就打开了房门,来问他是不是要接见杜·瓦利埃男爵先生。吕西安有些惊异,他没想到杜·瓦利埃先生竟然会选择这时候上门:“那就请他进来。”
杜·瓦利埃先生的脸上泛着兴奋的潮红,他大口喘着气,吕西安不由得担心他在自己的客厅里犯心脏病,“您今天怎么没有来议会啊?”
“没什么有意义的议题,我就请假了。”吕西安懒洋洋地说道,他从茶几上的果盘里拿了一个桃子,像松鼠一样地在尖端轻轻啄了一口,“怎么,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啦?”
“出了了不得的大事!”杜·瓦利埃先生拍着大腿,大声说道,“布朗热将军和总理……他们两个要决斗啦!”
有一个瞬间,吕西安还以为自己是出现了某种幻觉,“您说真的吗?”
杜·瓦利埃先生拿起吕西安喝剩下的半杯茶,一口饮尽润了润嗓子,向吕西安介绍起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和往常一样,布朗热将军再次向议会登记了发言,他的发言内容也没有什么新意——他再次要求解散议会,修改宪法,同时指斥国民议会不过是个“进行无谓争论的舞台”,“对国家的利益和人民的福祉毫无用处,唯一能带来的只是痛苦和麻烦,归根结底,和一条阑尾没有什么区别”。在演讲的最后,他提出法兰西共和国应当如古代的罗马共和国一样,设立一个执政官的职务来决定国家的所有大小事务,而这个职务不消说是要落在他头上的。
回应将军的自然是夏尔·弗罗凯总理,除了他以外,恐怕也没有人有兴趣或是精力来和将军斗嘴皮子了。由于天气的影响,总理对将军的批驳比起往常更加不客气,他首先从将军的早年经历开始讲起:布朗热将军最早曾经是一个左翼分子,而共和国的陆军则充斥着保守派的军官,他起初被任命为陆军部长,就是为了让他能够把“共和精神”带到陆军当中。
总理向议会表示,他本人对将军如今的态度感到十分惊异,毕竟仅仅两年多以前,布朗热将军还被当作是最忠诚的共和派将军之一,而他担任陆军部长开始阶段的表现,也并没有让举荐他的克列蒙梭失望:他先是清除了一大批保王党和右翼的军官,甚至包括位高权重的奥马勒公爵,就连一贯照拂他的亲叔叔也被勒令退休;他改善官兵生活条件,取消特权,将五年兵役制度改为三年,这一系列的举措得到了共和派的一致好评。
可短短两年之后,他就从政治光谱的一头跳到了另一头,一跃而成了右翼的新旗手,反对起了那些过去他曾经大力支持过的东西。这只能说明,布朗热将军是个毫无信仰的政治投机者,他完全没有政治理想,唯一的目的就是满足自己的野心,已经堕落为企图毁灭共和制度的专制派敌人。如果法兰西共和国想要生存下去,如果大革命自由,平等和博爱的精神要传承下去,那么就必须像西塞罗粉碎喀提林那样,粉碎布朗热将军的威胁。
对于总理的指控,布朗热将军勃然大怒,他攻击起总理的出身,说对方是“只会耍嘴皮子的讼棍”,而总理也还以颜色,称将军是“精力无处发泄的兵痞”。恶毒的人身攻击迅速升级,终于当将军把总理称为“肥胖又秃顶的伏尔泰”时,忍无可忍的总理把自己的手套扔在了将军的脸上。
“所以是弗罗凯总理主动挑战的?”吕西安有些惊异,他本以为要求决斗的是布朗热将军呢。
“其实我们这位好将军才是总耍嘴皮子的呢。”杜·瓦利埃先生说了这些话,呼吸平顺了不少,“手套被摔在他脸上的时候他都愣住了,还是别人帮他捡起来的……弗罗凯倒是趾高气扬,也不知道是狂妄还是勇敢,要我说,总理看着像是军队出身,布朗热倒像是个律师。”
吕西安突然有些担心,“将军总不会退却吧?”若是布朗热不敢决斗,那可就全完了,不但他本人会沦为笑柄,他的运动也要完蛋了。
“这倒不至于,虽然我看他有点心虚。”杜·瓦利埃先生摇摇头,“他请了我做证人,另一个证人他想要您来当,我就是为这事来找您的……如果您没别的安排的话,就和我一起上他府上去一趟吧。”
吕西安松了一口气,他刚才甚至想过,如果布朗热将军不敢决斗,他恐怕用枪顶着也要让这家伙上决斗场的。他本人,阿尔方斯和德·拉罗舍尔伯爵,所有人都已经在布朗热身上押上了太多,因此哪怕将军真的要死,也得死在决斗场上,这样还能留下些政治遗产来。
“什么时候决斗?”吕西安问道。
“后天早上,也就是十三号。”杜·瓦利埃先生掏出一个笔记本看了看,“我想我们先去见见将军,然后今晚就去和对方的证人见面,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明天双方可以准备一下,然后后天就可以上场了,您觉得怎么样?”
“一切都听您的吧,我没做过证人。”吕西安诚实地说道,他不光自己没上过决斗场,甚至都没看别人决斗过。
“我倒是有些经验,”杜·瓦利埃先生自夸道,“还在军队里的时候,经常有人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决斗——女人啊,牌局啊,或是为了一匹马,虽说上面禁止,但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在一起,这种事情总少不了……那时候我和您父亲都是决斗的好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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