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城的集市一天二十四小时开放,是贫民窟最大的交易中心。大家怀着相似的目的来到这里,想要尽可能换到价值更高的商品。今年年初,家家户户都在为过年做准备,纪敬和父亲扛着两袋扁豆来到地下城,准备换两打鸡蛋回去做灌饼。他们来得早,占了个人流较多的十字路口。纪敬将麻袋放到地上,扭头告诉父亲自己尿急,接着就脚底抹油,消失在人群之中。
四周烟雾缭绕,有不少人在抽烟。纪敬捂着鼻子穿过拥挤的人流,来到了通往下层的楼梯口。两旁有不少小商贩在兜售烟花和礼炮,以往他都会在摊铺前转悠两圈,他会问问对方怎么卖,然后若有所思地说一句“不贵”,再把烟花拿在手中把玩两下,最后恋恋不舍地放下。
今天他径直下到地下二层,来到一家门可罗雀的小店铺前。他卷起自己的袖管,将细瘦的胳膊搭在前台上。
“我要卖血。”纪敬踮起脚尖,“我想要一条鲫鱼。”
年年有余,今年他特别想要吃鱼。
前台后的花臂大哥眯起双眼打量着眼前的小萝卜头。
“年纪这么小卖什么血?”
纪敬咬了下嘴唇,他不想在对方面前露怯,“我是熊猫血,我的血很值钱。”
大哥一听就乐了,“哟,真是稀奇,不过这里只有你是这种血型,没有市场啊。”他用食指指了指头顶,仿佛指向世界的另一端,然后笑嘻嘻地说:“你还不如卖给那些贵族,他们可能会需要你的血。”
纪敬眉头一拧,气势汹汹地放下袖子,“不要!打死我我都不卖给他们!”
大哥冲他竖起大拇指,“嗬!好家伙,有骨气!”
纪敬觉得自己不能白来一趟,还是在大哥那儿做了登记,顺带报上了自己的家庭地址,告诉他如果哪一天有人需要熊猫血,可以来他家找他。
他不知道纪弘易的父母就是顺着这一份歪歪扭扭的卖血登记追踪到他的。
纪敬如愿以偿地卖掉了自己,甚至得到了一份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是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起初他只想要一条鲫鱼。
纪弘易直到晚上十点钟才和父母一起从公司回来。等到他们入睡之后,纪敬推门而入,走到纪弘易面前站定。
纪弘易正趴在床上看书,他抬起头,问:“怎么了?”
“今天医生们又来抽血了。”纪敬冷冰冰地说。
纪弘易不明所以,只是朝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那你得多吃点东西,补一补身体。”
“这样方便他们下次多抽一些,存起来给你作储备?”
纪弘易一愣,眼神随即黯淡下去,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一手捏着书角。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纪敬扬起下巴,深吸一口气:“你是不是从一开始知道?”
纪弘易低垂着头半天没有说话,脸上流露出医生那样的欲言又止。
纪敬怒不可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说话啊!你到底知不知道?”
纪弘易的喉结上下滚动一下,他怎么会不知道?可是他自始至终什么都没有说,他是个恶人,甚至还编造出伪善的谎言,为的就是不想被纪敬憎恨。
沉默已经给出了答案。纪敬感到一阵反胃,他掉头就走,纪弘易却跳下床抓住他的手腕。
“你要去哪儿?”
“去哪儿都好!”纪敬反手扣住他的手臂,用力到骨节发白。可惜纪弘易感觉不到疼痛,他仍旧死死钳住纪敬,哪怕对方已经在自己的手臂上留下几道深深的抓痕。
“你不知道出去的后果是什么吗?”
“你别在这里假惺惺了,你是怕我死了以后没人给你续命吧?”纪敬冷笑一声,“难怪你们不想给我戴体征圈,就是怕我突然死掉,被卷入麻烦之中。”
“你不会死的。”
“被买来做血库的又不是你!”
纪弘易在眉心处挽起一个小小的结,“你想要怎么样?”
“我想要回家,我不想呆在这里。”
“回去了你就能过得比现在更好吗?”
“最起码我是自由的!”
“自由却不快乐,每日为生计而发愁,你真的喜欢那样的生活吗?”
纪敬咬牙切齿,“那也比被你利用要强,如果不是因为你这种人……”
他的嘴唇无声地张合两下,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仿佛被人一把扼住咽喉,冷不防暴露在空气中的猩红伤口让他痛得一时喘不上气。
如果没有纪弘易这样的阶层存在,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也许他的母亲不至于大出血而死,他也不必一辈子活在弑母的阴影之下。可是现实中的资源、权利、包括母亲所需要的血源,全都被垄断在城内,被握在纪弘易这样的人手中。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哪怕在生命被严格保护的社会中也能找到纪敬这样的漏洞加以利用。
对他们来说,城外的人命不是命,是蝼蚁。
他那死在地下城的母亲甚至没有资格进城。当时纪敬的父亲哀求生产室的医生为他们找一辆能够通往城市的交通工具,医生则劝他不要白费力气:就算你们能够进城,他们也绝无可能将血分配给你的妻子。
纪敬知道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可是如果没有纪弘易这样的人存在,也许倒霉的就不会是他们家。
“如果不是你,我妈就不会死!我爸也不会把我卖掉……”
纪弘易看到眼泪从纪敬的眼眶里溢出,一颗接一颗地砸在自己的手背上,他在这一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纪敬对这个世界的憎恶,这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它如影随形,将会伴随纪敬的一生。而他现在大可以成全对方,他只需要一通电话,纪敬就会被驱逐出城,回到他的出生地。
多年以后,纪弘易曾经无数次地回想起那一天的情景,每一次他都反反复复地询问自己:如果时间倒流,我还会这样做吗?
至少当时仅仅十多岁的纪弘易尚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和动机说出了那些话,他伸手抹掉纪敬的眼泪,低声说:
“对不起,纪敬。”
有那么一瞬间纪敬以为他会否认、会辩解。怨愤在一刹那达到了顶峰,好似一个随时就要爆裂的氢气球。他攥紧了垂在裤缝边的两只手,直到指甲掐进掌心。
纪弘易曾经言之凿凿地说会保护他,没想到就连那些也是谎言。纪弘易不是为了保护他,而是为了保护自己。
只有他愚钝到把纪弘易的话当了真。
纪弘易低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似乎不敢去看他的双眼,“我会保护好我自己,我不会让你死的。”
气球表皮裂出一道狰狞的口子,随时就要达到燃点的怨愤忽然就只剩下一阵不痛不痒的轻风。
纪敬咬破了下唇,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小声啜泣起来。被父亲憎恨、贩卖的委屈在这一刻彻底吞没了他,然而理智的弦却紧绷着,高频地颤动着,在他耳边响起尖锐的嗡鸣声。
他出生时“鸡蛋事件”尚未发生,就算父亲能够进城,医院不愿分配血液的直接原因可能来自于他们逃犯和共犯的身份,而不是要特地保留给那些“贵族”。
就算城内的医院愿意救人、就算父亲能够找到通行的车辆,他也绝无可能在妻子去世之前赶回城。
这一切都和纪弘易无关,他不是造成自己苦难的罪魁祸首。
以前纪敬不是爱哭的人,就算被其他小孩围在地上拳打脚踢也从未掉过一滴眼泪。可是自从和纪弘易产生关联后,委屈却像一座源源不断的小喷泉,时刻喷涌着,提醒着他前半段颠沛流离的人生。
他想起了站在灯塔上仰望天空的日子,以前的生活是那么简单,贫民窟的正午总是昏暗如同黄昏。那时他总是忙着和别人抢一个红薯、一只落在土地上的橘子,他毕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衣食无忧。
可为什么纪弘易明明有群星作伴,却还是形单影只?
纪敬失神地望着落地窗外的繁华新世界,好像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他只是觉得委屈,好像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血型,别说是说那些保护他的谎言,纪弘易甚至不会多看他一眼,更不会在夜里给他讲解光年之外的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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