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之年(107)
徐明海曾在自己13岁那年和果子一起畅想过北京的未来。可饶是他再天马行空,也不曾预见这样的场面。
周围等待安检入场的观众全都是一脸的兴奋激动。那个哼:“北京欢迎你~有梦想谁都了不起”,旁边就有陌生人接:“有勇气就会有奇迹~”最后渐渐变成集体大合唱,场面特别和谐。
当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徐明海忍不住也跟风买起了纪念品。他挑中了头上顶着莲花的福娃晶晶,只因为它在五个小萌物里长得最像“盼盼”。
终于进到里面,只见碗状的座席紧紧环抱着赛场,红白两色的看台排列得错落有致。徐明海记得新闻里说,在鸟巢,无论观众坐到哪个位置,和赛场中心点之间的视线距离都在140米左右。
徐明海怀抱晶晶,被前后左右的人流夹着往前走。幸亏在场的志愿者们热情又有耐心,为无头苍蝇般的观众们指明方向。
“先生,票给我看一眼。”有个小伙子主动招呼徐明海,“哦,您是F区第三排。您的座位……”他抬手一指,“就在穿白色T恤那位先生的旁边。”
当徐明海的眼神顺着志愿者的手指落在那位“穿白色T恤的先生”身上,整个人顿时僵在原地,脑浆几乎不可遏制地沸腾起来。
是他!!!
“先生,先生?”志愿者催促,“找到了就赶快过去吧,别妨碍别的观众进场。”
可坐在那儿的那个人,就像是徐明海梦里的一个影子。脆弱得很,缥缈得很,一惹他,他就要烟消云散。
徐明海蜗行牛步,脚下踩的仿佛是人生中最短也是最长的一段路。他努力调整呼吸,告诉自己,不能慌,不能乱,要冷静。这是奥运会的开幕式现场,周围有着全世界最顶级的安保措施。对方就算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
徐明海长久地望着那人。他的侧影没有任何变化,从颧骨到下颌的弧度依旧流畅美好,让徐明海想要上前用手仔细摩挲。场内橙红色的光芒不停照在他光洁的额头和纤长的睫毛上,铺张又温柔。
就在徐明海和对方相差不到二十米的时候,兜里的手机突然疯狂震动。他直接按了,可还没半秒又震了起来。徐明海饿狼似的死死盯着自己的目标,同时掏出手机。
“喂?”
里面传来七叔的大嗓门:“小海,查到了!果子是8月4号入的境,但不是从香港,是从澳门!目前为止没有他的离境记录,人应该还在北京!”
“叔儿,”徐明海在喧嚣吵杂的背景音中说,“我看见他了。”
“啊?!你说你看见谁了?看见果子了?你那边怎么听着这么乱啊,他在哪儿呢?”
徐明海眼含湿气,嘴角却禁不住上扬,露出了腮边久违的招牌酒窝。
“他在灯火阑珊处。”
第98章 最熟悉的陌生人
秋实为了回北京看奥运会开幕式,特地问上司拿了五天年假。
自2003年澳门赌权正式开放,华嘉辉手中的几个贵宾厅都步入正轨后,便要安排秋实去做一份跟赌场没什么瓜葛的工作。
“总不能以后真跟着嘉辉哥当叠码仔。”他说,“你好好的大学生。样子靓,英文又棒,做一份清清白白的工才是正经。”
“在澳门还有不沾赌的工吗?”秋实反驳,“赌场每年纳给政府的税里,70%都来自有合法牌照的叠码仔。要我说,整个澳门就属这份工最清白,最正经。”
“话是这么讲,可说穿了还不是捞偏门?损阴德的。”华嘉辉吓唬他。
“我妈和我叔儿走得早,”秋实笑,“我又不会结婚生小孩,不怕。”
而华嘉辉只是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我怕。”
在对方的坚持和鼓励下,秋实最终决定去当地的旅游发展局应聘。
随着这几年自由行政策的实施和不断调整,澳门的客源市场已从最初的日本、韩国到有地利之便的香港广东等地,又逐渐向内地大举延伸。如今,华北地区的游客已成为澳门的消费主体。所以,秋实的成长背景给了他很大优势。再加上读书时成绩优异,语言能力强,便在一众求职者中脱颖而出。
于是,他从最基层的旅游专员干起,四年时间做到推广处的主管。工作内容包括协助制订并推行特别行政区的旅游政策,致力为澳门建立优质的旅游形象等。
这个曾经的葡国殖民地,从回归之日起,一步一步走出了自己崭新的繁荣路径。2006年,澳门博彩业总收入超过拉斯维加斯。2007年,澳门人均GDP超越新加坡,成为亚洲“首富”。
当秋实站在当地标志性建筑物大三巴牌坊前, 看着讲普通话的游客和远处莲花造型的新葡京,却始终忘不了2001年7月13日那晚得知北京申奥成功时的激动。
“好,准你假期回家乡看奥运。如果时间来得及,也可以去见见北京office的同事们。”秋实的上司人很和善,笑着嘱咐他。
而他和华嘉辉提起后,对方则一脸防备地问:“好端端的又回北京?不会是想去找那个衰仔吧。现在你在澳门什么都有,又得老板器重,千万不要发起癫来前途事业统统都丢掉。”
“看奥运开幕式是我小时候的一个梦。”秋实再三强调。
“哼,我看只是半个。”对方挑眉,“和徐明海在北京一起看奥运开幕式才是’一个’梦。”
秋实不知说什么。华嘉辉永远都能稳狠准地打中自己的七寸。
“门票不好买吧?听说澳门本地已经炒到几万块。”华嘉辉又问。
“去年官网刚开始公开发售我就注册了。不过,发展局刚好有派发来的A类票,上司送给了我。”
……
华嘉辉无奈投降,顺便威胁他:“敢不回来就找人去你家门口泼油漆!”
久违的假期即将来临,秋实这厢却死活订不到酒店。北京的住宿业在奥运会前后价格一飞冲天,房间也是一房难求。最后,他唯有求助平时有合作的旅行社,但也只订到「东方X悦」8月4号一晚。
于是,秋实干脆在抵京的第二天上午就去了宜家。在那里,他看上一张造型简单的黑色钢架床,长得很像原来自己在大杂院睡的那张。随后他又买了床垫、被褥、枕头,和其它一些用得上的东西。由于等不及预约宜家的送货服务,秋实便叫了门口“趴活儿”的黑车把大大小小的纸箱直接拖去「珍铎公馆」。
有了可以拿来过夜的地方,秋实下午从肯德基出来后就回到酒店办了退房。到了晚上,他独自在2号楼的401按照说明书组装家具,一直忙到深夜。等一切安装完毕,淡蓝色的素色床单铺上去,空空荡荡的地方一下子就变得像个“家”了。
秋实看着眼前的场景,突然想起偷亲徐明海的那个盛夏午后。那时,自己好像才12岁吧?秋实笑了笑,为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惨绿少年感到骄傲。
他起身洗了个澡,然后走到阳台打开窗户。马上就要立秋了,知了的叫声变得愈发凄切无望,而月色则像是要从天上淌下来似的浓稠。
秋实望着远处的白塔,无端端闻到一股烟味。这淡淡的味道载着他一路回到大杂院的屋顶上。秋实忽然意识到,八月,似乎天生就是出事儿的月份。它在自己的生命里总是浓墨重彩地出现,带来相爱的甜美与离别的感伤。
次日一大早,秋实去看望周莺莺和陈磊。这么多年没回来,这里却丝毫不显破败。秋实问人要了金漆和毛笔,重新描了一遍上面的字迹。并在碑前放上凤凰卷、杏仁饼和肉脯等物。
“妈,磊叔儿,儿子来看你们了。”秋实静静伫立在清晨时分的墓地里,对着碑上俩人的合影说,“当年咱们一家人计划要去澳门旅游,可你们走得急,没能成行。反而……我这些年一直在澳门生活工作。妈,磊叔儿,我过得很好,你们不用担心。”
照片上的人微笑听着归乡游子的倾诉。
“妈,我不知道命运是什么,也挖掘不出某些混乱背后的真谛。我只知道,我爱徐明海,可又不得不逃走……”秋实哽咽起来,“妈,我这辈子可能再也拿不出20年来去爱上别的什么人了。咱再见的那天,您和磊叔儿别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