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之年(91)
秋实没想到对方居然在短短几秒钟内就为自己铺出一条笔直的大路来。他刚要开口说话,却被华嘉辉抬手打断。
“不用不好意思,没有你们一家,我18岁那年就客死他乡了。你这个大学,就当是替嘉辉哥念的。我手下人不少,但学历高有文化能真正帮衬上的却是寥寥。再两年,澳门也就回归了,到时当地的发展肯定会风生水起,正好是你我大展拳脚的时候。细路仔,有书读有钱揾,把日子塞得满满的,就不会再那么痛苦了。”
秋实轻轻点头,光是华嘉辉最后那半句话就足够了。
“我记得那一次陈哥他们喊你’果子’,这是你的细名对不对?”
秋实猜“细名”就是“小名”,便答是。“OK,你说之前输得一败涂地,那嘉辉哥现在就重开一局给你。”华嘉辉清了清喉咙,一字一句问,“细路仔,你告诉我,你是要继续当’果子’去广州念大学?还是要跟我去澳门作’阿秋’?这次你一定要想清楚再买定离手。”
半晌。
“嘉辉哥,我买定了,绝不后悔。”秋实清晰作答,“从这一秒开始,我不再是’果子’。我是’阿秋’,我要跟你去澳门。”
第84章 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徐明海被困他奶奶家已有一周有余。眼瞅着距离秋实出发的日子愈来愈近,电话打回去却一直没人接,徐老板急得眼睛直冒血。
为了尽快让自己好起来,他非常配合地每天被大姑妈和奶奶轮番灌骨头汤。喝到最后,恨不得一张嘴,汤汤水水就要从胃里漾出来。
除此之外,退休前身为医院妇产科护士长的大姑妈徐智,愣是走特殊渠道给侄子弄了点“紫河车”来包饺子。而徐明海在得知自己吃的是什么馅儿后,直接吐了个昏天黑地。他觉得自己再这么下去,尾巴骨还没恢复,胸部倒可以产奶了。
这两天徐明海感觉稍好了些,最起码能自己下床走上几步路不再疼得冒冷汗,便要闹着要回家。不想刚颤巍巍地站起来,就被徐智一个二指禅撂倒在床。
“李艳东内退那事儿不是黄了吗?你现在回去,家里也没人伺候你啊!”
徐明海心急如焚,一个脑子劈成两半用。一半琢磨着怎么才能从大姑妈手里逃出生天,一半嘴上还得配合聊着:“什么内退?什么黄了?我不用人伺候。”
“你还不知道?”徐智一脸吃惊,随即感慨道,“李艳东这嘴是真严!我嘱咐她要保密,一切都得按照真的来,她就愣是连自己男人和儿子都瞒住了。是个干大事儿的女人!”
徐明海听着姑妈这话,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于是便央求对方把话说清楚。
“嗨,就去年秋天那会儿,你妈厂子忽悠一部分职工办内退。说什么效益不好呀,不想拖累大家呀……其实说穿了,不就是想给个三瓜俩枣的就把人扫地出门吗?所以我当时给你妈出主意,让她装病!”
“装病”俩字一落在徐明海耳朵里,一股凉飕飕的寒气顺着他的尾骨瞬间冲向天灵盖,然后脑子里“轰隆”一声,当场呆住。他结结巴巴地重复:“装……装病?”
“是啊!我给你妈弄了肝癌三期的诊断证明。虽说不吉利,可咱社会主义国家也不信那邪。”徐智眉飞色舞地说,“你妈拿着证明就去找领导死磕。说反正自己也活不长了,要么厂子里可怜她再留她几年,要么今儿就同归于尽!”
不用说,徐明海也能想到当时的场面有多惨烈。
“结果一路拖到现在,内退这波就算是躲过去了!”徐智竖起大拇指自夸,“我是帅才,你妈是将才,我俩配合起来可真是——苍茫大地无踪影,天兵天将难提防!”
“可……可我爸说看见我妈偷偷吃药。我妈……我妈她这半年也瘦得挺厉害的……”徐明海的舌头开始痉挛。
“傻孩子,那是我给她弄的特效减肥药。你见着谁们家癌症病人成天容光焕发的?”
“她还动不动就出汗,就跟水里捞出来的似的……”
“说你傻你还就流上鼻涕了,那是更年期闹的!”徐智哈哈笑完又开始叹气,“说起来,女人这一辈子是真不容易。年轻的时候每个月哗哗流血;等生了孩子好不容易快熬到头了吧,又开始自主神经系统功能紊乱。一茬儿接着一茬儿,永无宁日。”
徐明海听着姑妈絮絮叨叨的抱怨,整个人僵坐在床上,喃喃道:“这也太荒诞了……”
“谁说不是呢?这也就是我们女的天生抗造。要指着你们男的,人类早灭绝了。”
徐明海此刻毫不关心人类的未来,他只想大哭一场。可是他没时间去哭。他要去见果子,那怕是爬也要爬回去。他要亲口告诉对方,这是个误会,天大的误会。就像俩人看过的那个什么昆汀的电影一样,太他妈黑色了,太他妈幽默了,也太他妈残忍了。
此时铃声大作,徐智抬起屁股去接电话,嘴里还念叨:“准是你奶跟街坊打麻将把钢镚儿都输光了,让我送钱去。”
徐明海见姑妈走开,立刻一个鹞子翻身。结果双脚沾地的同时,尾骨立刻传来一阵刺痛,让他差点跪地上。可徐明海什么都管不了了,他咬着牙,愣是以某种强大的意志力,三两步蹿到门口,然后抄起奶奶的备用拐杖当成第三条腿,一路跌跌撞撞跑向街边。
这时不远处驶来一辆亮着“空车”的红色小夏利,徐明海拼命招手。车停下后他刚钻进车厢,徐智就从后方追杀而来。
“徐明海!你个小兔崽子——”
“师傅求求您快给油!”徐明海顶着一脑门子冷汗死命催促,“我妈惦记人家房子,非逼我娶街坊家的傻闺女!”
“什么?都1997了,怎么还有这种事儿?”司机一听就急眼了,“小伙子,坐好喽!大爷这就带你逃离包办婚姻的牢笼!”
就在徐智堪堪摸到车门的刹那,小夏利“噌”一下就冲了出去。眼瞅着身后的人影越来越小,逐渐消失,徐明海终于放下心来。结果精神上刚一放松,疼痛便如排山倒海般袭来。
“不是,怎么你家里人还舍得对你下如此狠手啊?”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疼得直接躺倒的人问。
徐明海只好继续胡编乱造:“我,我不乐意!不乐意他们就把我往死里打。重庆渣滓洞那些个刑讯逼供的玩意儿,一点儿没糟践全使我身上了。内什么,师傅,麻烦你再开快点……”
路上不堵车,小夏利畅行无阻狂奔着就到了纸鸢胡同。司机既热情又仗义,不但不收徐明海钱,还把他一路搀扶至院门口,道别前特地鼓励他:“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徐明海谢过师傅,瘸着腿趿拉着鞋一步步往院子里挪。所谓近乡情怯,他所有熊熊燃烧的勇气都在看见南屋挂着的蓝色窗帘时灰飞烟灭。
徐勇的下岗,李艳东的所谓肝癌,那场哭笑不得的相亲,九爷的离去……一桩桩一件件,全部噎在徐明海的嗓子眼儿里,让他不知道该怎么跟果子开口说第一句话。
他想了想,还是先回到自己屋里,然后龇牙咧嘴忍着疼从铺底下掏出个小盒子来。
这里面是他早就准备好的东西。一台摩托罗拉的汉显bp机,花了将近3000块。专卖店的人说,汉显的要比数字的方便。想跟对方说什么直接告诉服务台,传呼小姐就会帮忙打成文字发到上面。
“说什么都能给发过去?”徐明海当时追问。
“能,只要别是既反动又黄色的就行。”销售猛拍胸脯。
除了bp机,还有一张薄薄的中国银行储蓄卡,里面存着整整两万块钱。徐明海拿着盒子走到南屋门前,抬手轻拍木门。
“果子,是我,我逃回来了。”
里面毫无动静。
“果子,我骨头上裂着一个大缝儿,呼呼往里灌风,可站不了太久。快开门!”徐明海无耻地祭出杀手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