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之年(68)
“是在存服装的库房里找到了,”干警不忍看俩孩子的失了魂的眼神,“身上一点没烧着,就是……就是吸入了太多的烟。”
“发现的时候,男方整个人护在女方身上,抱得死死的。一看就是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干警继续安慰他们,“俩人面容也都挺安详的,瞅着像是没留什么遗憾。孩子,别太难受。听叔叔一句,命这东西不好说。赶上了,也只能认。孩子,你们家里还有别的大人吗?”
秋实盯着干警一开一合的嘴巴,只听见一阵嗡嗡声,根本没办法去接收和理解。
他想起昨晚徐明海和自己的对话。
“干爹干妈能同意吗?”
“有的是时间,慢慢磨,总能行的。”
黄泉路上不等人,时间还有,可爹妈却没了。
翅膀稍硬的少年才一动念,想要暂时逃离长辈的看护,趁着青春年少和心上人一起奔向远方。但命运却一下子用力过猛,直接以一种最残忍的方式给了他彻底的自由。
第61章 大号儿拖油瓶
秋实跟学校请了假,不是他自己去办的。就像是联系墓地,联系殡仪馆,申请死亡赔偿金等等,全是靠大家帮忙。
陈磊两口子人缘好,胡同里的街坊但凡有点路子能搭把手儿的全都出了力。连宿敌钱大妈知道后都傻了半日,然后含着眼泪第一时间就把各种需要街道居委会盖章的证明弄好了。
平日里的那些鸡零狗碎,被死亡猛一拽开,就显得无足轻重了。人都不在了,还计较什么?
徐明海一连颓废了几日,便逼自己振作了起来。那天那个干警说得对,命这东西不好说。赶上了,也只能认。
不认又能怎么样?果子现在就只有他了。
但秋实就不认。他的不认不是哭闹,而是不哭不闹。他像是拿什么东西把自己罩了起来,安静极了,甚至去八宝山送陈磊和周莺莺那天都没什么反应。
在细密的小雨中,秋实全程看别人掉眼泪,看那些巨大的烟囱里不停喷出又散去白烟,怔怔地被街坊抱在怀里说这孩子命真苦啊。
徐明海就站在秋实身边,依旧是肩抵着肩的姿势。他想说什么,可又不知道有什么道理能拿来讲。
在他们的长大的过程中,“死”这个字是忌讳,人们总是避免提及,而是用“老了”,“走了”,“没了”取代。但意思却是一样的,那就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就这样,俩人沉默地在一个阴晦的雨天送走了自己的亲人。
谁也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争执会爆发在午饭的时候。
北京的规矩,去八宝山送完人,不能各自直接回家,得在外面吃顿饭。席间,陈家大哥大嫂张罗着,挨个儿敬了大家一圈儿,随后拐弯抹角点出今天的主题。
两口子一套漂亮的组合拳打下来,简而言之就传递出一个意思:生死有命,世事难料。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陈老太太少了个儿子养老送终。所以,陈磊的“遗产”和“赔偿金”得算陈家的。
大家听了后不禁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他们夫妻俩会挑这个时候提这事儿。但随即便反应过来了。因为绝大多数手续都是有门路的街坊帮着办的,还有派出所的片儿警们,所以才会这么顺利。他们既然想把钱稳稳当当拿到手,就绕不开这帮人。
至于秋实,无非是半路冒出来的大号儿拖油瓶,是便宜儿子外加两姓旁人。既然现在陈磊没了,那分家的事儿自然是赶早不赶晚。
徐明海听了立刻站起来,高声说:“大爷——”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他就被李艳东一把扯住腕子。
“给我坐下!大人都在,轮得着你个小屁孩说话?”
当着外人,徐明海不能跟亲妈犟嘴。他不得不坐下,然后抓紧了桌子底下秋实的手。而秋实只是抬头看了看徐明海,一脸茫然。
李艳东骂完儿子,转而看着陈鑫两口子:“您二位是怎么个意思?”
“大杂院东南角的房子,没的说,那是老陈家的祖业产,是住是租以后我们说了算。”陈鑫有备而来,继续道,“再者,事儿是在人家大厦出的才得的赔偿金。那服装店既然是我弟的买卖,钱自然也得归到我们家老太太那儿去。”
李艳东听了冷笑一声,张口就戳人肺管子:“赔偿金是按人头儿给的,你家老太太是死了吗?”
陈鑫顿时垮下脸来:“你家老太太才死了呢!”
“死好多年了,不劳您费心惦记。”李艳东仰起脸,“既然你们两口子张嘴了,那咱们就清水下杂面,把话说清楚。我告诉你,陈磊和莺子虽然走得急,没留下只言片语。但果子也不是任你们老陈家欺负的小猫小狗。想占孩子的便宜,有本事先过你姑奶奶这关!”
徐明海头一回觉得自己妈吵架吵得这么英姿飒爽,顿时觉得小时候那些骂统统没白挨,权当是给李艳东练手儿了。
唱红脸的陈鑫媳妇赶紧和稀泥:“哎呦喂,大妹妹,咱这不是商量呢吗?”
“商量是吧?”李艳东冲着片警小七抬了抬下巴,“七儿,给他们普普法。”
小七咳嗽一声,字正腔圆道:“《中华人民共和国继承法》第十条:遗产分配先是配偶,然后是子女,最后是父母。”
“这姓秋的算哪门子子女?”陈鑫呸了一声,“没记错的话,他亲爹还在东北蹲大狱呢!还有,他不是管我弟叫’叔儿’吗?”
李艳东慢悠悠喝了口水:“叫什么也拦不住陈磊拿他当亲生儿子看!”
“操!反正我们老陈家的东西休想落外人手里!”陈鑫不服不忿,“就他妈的没这个道理!”
李艳东才不怵比嗓门大:“有没有道理你跟政府说去!十几岁孩子的东西你也惦记,还算是站着撒尿的老爷们?!”
“话可不能这么说!”陈鑫媳妇不干了,一拧身子加入战局,“我冷眼瞅了半天,是大妹妹你惦记着呢吧?秋实这孩子要是个丫头,我看你得连夜收她当童养媳!”
“你乐意也可以给我当童养媳啊!”李艳东插腰冷笑。
徐明海高声打岔:“我不乐意!”
似乎是由于双方的争吵声太大了,把秋实的罩子震开了一道缝。他默默听了半晌,大约总结出了一个“钱”字。
眼前急赤白脸吐沫横飞的俩人,他逢年过节时见过,是陈磊的大哥大嫂,不尴不尬的关系,从来没把自己当成侄子待过。
他继而歪头看了看身边的人。徐明海脸上肉愈发少了,眼底是浓重的青色,胸口正随着两厢的骂战而激烈起伏。事情发生后,徐明海几乎不吃不睡地陪着自己,其实,他也不过才16岁。
凝固的意识一丝一缕慢慢回来,借尸还魂一样,让秋实的逐渐清醒过来。似乎直到此刻他才反应过来,今天是去送了妈妈和磊叔最后一程。
他们既然走了,留下的担子就只能自己来扛。而且,他不光要抗自己的,还要抗徐明海的。俩人约定过,要一起去南方,去读书去挣钱,去吃去玩,守在一起好好过一辈子。磊叔和妈妈没做到的,他俩还有机会做到。
想到这里,秋实开口打断了三人对彼此祖宗八代的热烈问候。
“大爷大妈。”
由于秋实木讷消沉的时间太长,致使所有人见他突然张嘴说话都吓了一跳。徐明海赶紧问:“果子,怎么了?”
“没事儿,”秋实低声说,“我缓过点儿来了。”
徐明海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别怕,有我们。”
“嗯,不怕。”
秋实缓缓站起来,对陈鑫夫妇俩说:“大爷大妈,叔儿的房子既然是陈家的祖业产,凭您怎么处理,我都没意见。但这次意外的赔偿金是按照人头儿算的。叔儿的那份我不要,给奶奶养老;但我妈的那份儿我得留下。另外,”秋实顿了顿,“生意上的钱,据我所知都压在货上。除了一把火烧没了的,剩下的全在广州的供货商那里。只有重打鼓另开张,才能把货一件件变成钱,短期内是没指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