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之年(8)
这还是秋实第一次近距离看清对方的样子。关九爷的头发已经全白,身穿一件黑色的夹袄,消瘦的脸上全是密密的皱纹,眼皮一左一右耷拉着,眼珠却不浑浊,挺精神的样子。在秋实看来,他可比马路上的那些凑在一起侃大山的大爷们干净利索多了。
“你叫果子呀?”九爷的声音挺细,充满和他年纪不相符的活泼。
秋实点了点头,想要张嘴叫人。又不知道喊他什么好。
“就叫九爷吧,”他从一旁抓起俩核桃,拿来手里揉来揉去,“你大名儿叫什么?”
秋实告诉了对方是哪两个字。
“春华秋实,怪不得叫果子呐。”九爷点点头,又问了问岁数,知道秋实是打黑龙江来的,自言自语道,“黑山白水,好地方儿。”
秋实蹲在地上,一边有问有答,一边把手放在大白猫的后脖子上轻轻抚弄。那猫正仔细吃着一碗白水煮小鱼,秋实觉得“刘海儿”的日子比自己过得还好。
“唧唧……油……”
秋实侧耳一听,觉得这动静熟悉,便抬头四处去找。
“知道这是什么叫唤呢吗?”九爷问。
秋实回答:“蛐蛐儿。屯子里草地里多得是,我逮过,但冬天就都没了。”
“聪明。”
说着,关九爷便放下那俩油光锃亮的核桃,从怀里掏出个窄屁股平嘴的小罐来,他轻轻地晃了晃,得意道,“这可是我立秋刚一过,一大早上起来去土城儿菜园子后身儿那条小沟儿里逮的尖翅金丝黄麻头。”
这名号听上去挺吓人,秋实咬了咬嘴唇没说话,但脸上全是期待。
“想不想开开眼?”关九爷的神情,就跟徐明海显摆自己玩具小人儿书时没什么两样。
秋实稍一点头,他便扣住罐腔,掀开笼盖,里面的活物就跑到了他掌中的阴影处。九爷又轻又慢地张开手,这只’尖翅金丝黄麻头’便全须全尾地展示了出来。
秋实一看,真是只神气的蛐蛐!比自己逮过的那些都大。两根须子跟铁丝似的又长又齐,上下搅动,像是拿着两柄倚天剑。身形壮硕,威风凛凛,浑身上下都透着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一百二十不含糊。
“你看看这脑线,水净沙明,细贯到顶;你再看看这翅壳儿,纹路密细,闪烁如金……”九爷越说嘴里的词儿就越多,红光满面的。
这时,大白猫克化完了鱼,冲着九爷喵呜一声。他赶紧把蛐蛐放回罐子然后揣进怀里。紧接着冲猫一张手,那猫便跳了上去,熟门熟路地窝在他腿上,尾巴耷拉下来一摆一摆的,很是惬意。
秋实看着关九爷说:“大人都不让’刘海儿’进屋,说野猫脏。”
“脏?它可比人干净多啦……”九爷胡撸着猫脑袋,没头没尾地说,“走运的话,你下辈子投胎就能当个猫啊、鸟儿啊,蛐蛐儿、蝈蝈、油壶鲁。不走运的话,还得当人呐……”
正说着,院子里传来周莺莺喊人的动静,半天没见着孩子,当妈的出来找了。
“回吧,”九爷笑着冲秋实送了送下巴,“以后常来,我这屋儿里可好多好玩意儿了。”
秋实于是说了句九爷再见,转身开门跑到了院子里。周莺莺见儿子从隔壁屋里里出来,心里有些打怵。她听陈磊说,这关九爷是最近几年才搬来院里的,成天神神叨叨的没人知道他底细。但又说,老爷子不是坏人,就是脑子有点毛病。一阵阵的不记事儿,犯起病一会儿说现在是民国,一会儿说这几条胡同原先都是他们家的。
“嘛去了,果子。”周莺莺赶紧拉着儿子回到了屋里。
“跟九爷聊天儿来着。”秋实老实回答。
“都聊什么了?”
“他说的话我听不太明白,但他给我看蛐蛐儿来着。”秋实拿手比划,显得有些兴奋,“这么大!”
周莺莺于是放下心来,她说,准备吃饭,接着转身又进了厨房。
要说这还是母子俩第一次俩人过三十儿,秋实一看桌子上摆了不少吃的,其中还有一盘子自己最喜欢的排叉,炸得金黄焦酥的,冒着香气。一半咸的,一半特地过了蜜。秋实想起给猫吃鱼的九爷,于是拿起个碗每样抓了一大把,又跑了出去。
他这次一回生二回熟,敲门进屋后,直接把碗撂在了九爷面前的桌子上:“我妈她刚炸的,您尝尝。”
“对外人称呼自个儿家长辈,得用’怹’才像话。”九爷摇头换脑,“得说,’我妈怹刚炸的’。”
秋实不明就里地跟着重复了一遍,便就跑了。回到屋里,周莺莺就又问他干嘛去了,秋实照实说了。周莺莺听了不由得苦笑一声:“老爷子看着少说70多了,那牙口能嚼得动排叉儿吗?”说着,从蒸锅里拿了一小碗软烂的米粉肉,“你去再给老人家送碗软和的吧。”
回北京的这第一顿年夜饭,秋实和周莺莺的吃得很踏实。没有了在屯里时的热闹喧哗,也没有了那个喝多了就抽风闹事搅得天下不太平的男人。
外面的二踢脚震天动地,像是马上就要炸毁地球。电视里的主持人们则红光满面,看起来是真开心的样子。节目一个接一个,无外乎是相声小品歌舞表演。难忘今宵唱完了,秋实只对一首歌有印象,叫故乡的云。
大年初一,没人跟秋实玩,他自己看了半天的小人儿书,又跑到关九爷跟前听了一堆半懂不懂的话。秋实喜欢九爷,觉得他不疯,还知道好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又不拿自己当小孩看。临了,秋实还落着个明晃晃沉甸甸的大钢镚。
“别跟大人说,”关九爷塞给他,“玩意儿,留着吧。”
大年初二的下午,秋实午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就听见了徐明海的声音。
“果子!我胡汉三又回来啦!”
秋实一下子醒了,立刻翻身起来跪.在床上隔着窗户往外看去,只见徐明海正从过道往这边跑来。可还没跑两步,后脖领子就被李艳东?住了。秋实眼睁睁地看着徐明海就这么被薅回了家。
大概过了五分钟,外面一片喧哗。秋实再看去,徐明海此刻正经屁滚尿流地在院子里跑,然后抱着那颗比腰粗的树左闪右躲,嘴里喊着:“您问我,我问谁啊?”
树对面是急了眼的李艳东,她扯着脖子嚷:“我不问你问谁啊?小小年纪,还学会贪污了?我看你学也别上了,下午我就给你送少管所去!”
他俩旁边的徐勇赶紧和稀泥:“这大年节的,少管所它也不开门儿啊!哎,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小海可能是不小心把钱掉哪儿了。哎,别动手,不就10块钱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啊?”
第8章 珍珠翡翠白玉汤
徐勇这话一说出口,李艳东更上火了。
“有什么大不了?!听听你这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嫁的是万元户呢!姓徐的,你给我一边儿待着去。我跟你说,我这儿教育儿子呢,你别裹乱!”
李艳东在这事儿上确实没有危言耸听,当时大部分的工薪阶层每个月到手的工资也就100块左右。“一张儿”少说能买5、6斤肉。
徐勇家里兄弟多,顺理成章小辈儿就多,而李艳东这头里外里就一个徐明海。所以一到过年的时候,给“压岁钱”就成了一笔只赔不赚的买卖。虽说这钱是给孩子的,可谁都明白小孩充当的无非是个“洗钱”的角色。等走完这个过场儿,钱就又回到了各自父母手里。每年都是这样,徐明海刚把钱捂热乎儿了,一进家门就被李艳东收缴走了,美名其曰,替你存起来。
尽管这几年眼瞅着宽松了些,但穷日子实在是过怕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危机感就像一条隐形的尾巴,长在每一个人的身后。
而这一回,李艳东按照人头算来算去,怎么数怎么少了10块钱。一问徐明海,他马上矢口否认,一看就是有准备的样子。李艳东知道,孩子越来越大,也就越来越明白“钱”这个字儿的重要性。再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一句“小孩儿不会花钱”打发过去了。钱难挣屎难吃,不会挣还不会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