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红(48)
戏台高高耸在中央,台两侧的照明灯亮着, 朦朦胧胧一点光,照出了旧时代的味道。台前是一圈木雕阑干,守旧(1)是俏丽的粉白色,绣着繁复的百鸟朝凤图, 上场门出将下场门入相,全照着老规矩来。
“我的妈……”萨爽惊得眼睛都直了, “这地方……是我们的了?”
“是我们的, ”应笑侬抱着膀子气他,“不是你的。”
萨爽斜他一眼。
“你什么时候加入了,”应笑侬冲他笑:“才是你的。”
“这台子有点小, ”时阔亭说的是舞台尺寸,和现在剧院的标准舞台不同,走的是传统戏台的规制,类似话剧的小剧场。
“台子倒没什么,正好我们也没有跑场的龙套,”应笑侬转身看向观众席,“就是座儿太少了。”
大伙随着他回头看,观众席只有一二两层,除却二楼的包厢,整个一楼拢共一百来个座儿,这意味着满场也才能收一百张门票,按一张票二十块钱算,累死累活唱一个晚上,最多收入两千块。
“别想太远了,”宝绽瞥向应笑侬,眼神执着而坚定,“一个座儿我们都唱。”
他说得对,这是如意洲的最后一口气,只要有一个观众,这口气也得挺着。
萨爽兴奋得不得了,嘴上说着不进团,口气却跟团里人一样:“宝处,亮一嗓子?”
新台子,宝绽是该上去踩踩,他迈步走向那个富丽的高台,仿佛迎向一个梦,鼻子发酸,胸口发热,一个跨步,跳上去。
时阔亭亦步亦趋,把胡琴从琴囊里拿出来,在一排侧首坐下,瞧一眼宝绽的姿势,右手虚拢着,像握着一把扇,于是拉弓走弦,一段西皮二六。
宝绽开嗓,果然是《空城计》,没有一兵一卒的诸葛亮在西城城头迎接兵强马壮的司马懿:“我正在城楼……”
只半句,大伙就愣了,他是清唱,没有麦,更谈不上音响效果,可耳边的声音那么洪亮华美,这样细腻丰富的人声,是高保真器材无法比拟的。
“我去……”萨爽胳膊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这台子不用麦!”
应笑侬缓缓点头:“真正的传统戏台。”
每个人的眼神都认真起来,没有演员不爱这样的舞台,咬字、吐息都货真价实,演员和观众之间没有距离,我一张口,就到你那儿。
宝绽提起气接着唱: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胡琴走着,他突然抿了嘴,时阔亭立起弓子等着他,只见他望向这无人的坐席,苦笑着摆了摆手:“不吉利。”
大伙面面相觑。
“不吉利,”宝绽重复,“空城、空城,别真给唱空了城。”
应笑侬反应过来:“对对,”他忙给萨爽使眼色,“招牌呢,咱把招牌挂上!”
萨爽不知道如意洲之前那些周折,也想象不到,茫然地看着陈柔恩去找招牌。
如意洲的招牌用红布包着,宝绽一路抱着,眼下立在台边,应笑侬和萨爽去拖了两张桌子,摞起来放在台前,宝绽爬上去,踮起脚还是够不着。
这是萨爽的强项,他挽袖子要上:“我来……”
应笑侬却把他拉住了,那是“如意洲”的匾,是宝绽和时阔亭的命,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挂的。
时阔亭登上桌,拽了拽裤腿,在宝绽脚边蹲下:“上来。”
宝绽抱着招牌,有些迟疑。
“上来,”时阔亭说,“你举着‘如意洲’,我撑着你。”
这话一语双关,叫宝绽眼热:“师哥,不是小时候了,我怕把你压着。”
“没事,”时阔亭指着自己的脖子,“硬着呢,正好够撑你的分量。”
他们是最亲的师兄弟,歧路一起走,酸苦一起尝,宝绽跨上去,坐在他肩头,时阔亭一猛劲儿站起来,两手握着他的大腿,咬着牙,稳稳把他撑住。
萨爽和应笑侬在下头伸着手,生怕他撑不住把宝绽摔下来,在众人的注目中,“如意洲”越升越高,最后悬在戏台中央。
时阔亭放下宝绽,护着他跳下桌,两人回头看,只见历久弥新的三个字,终于在这方借来的舞台上找到了一席之地。
宝绽想笑,又想哭,强忍着激动,颤声说:“二楼给大伙用,一人一间屋,”看他们都愣着,他大声催促,“还傻站着干什么,挑屋去啊!”
萨爽反应最快,转身就往外跑,应笑侬一把拉住他:“你跑什么,又没你的屋!”
“谁说没我的屋,”萨爽推他,“我出力了!”
“你又不是如意洲的,”应笑侬死死把他揪住,“编外人员没有屋!”
“加入不就一句话的事儿嘛,”萨爽傲气地昂着头,“小爷入了!”
他俩在这儿拉扯,陈柔恩翻个白眼一掠而过,应笑侬赶紧喊:“哎丫头,长幼尊卑啊!宝处老时的屋子留出来,然后就是我的!”
“我说小侬,”宝绽笑着拆他的台:“还有邝爷呢!”
他们嘻嘻哈哈,推着搡着抢房间去了,时阔亭和宝绽对视一眼,抱起戏台边一个小纸箱,并肩穿过应急通道,向反方向走去。
这楼不大,规划很合理,一楼绕着大厅有一圈小房间,他们走到深处,推开最里面一扇门。打开灯,挺不错一间屋,中间摆着一套中式桌椅,原来可能是个茶室。
“这儿行吗?”时阔亭问。
这里是大厅后身,和戏台一墙之隔,宝绽点头:“挺好,以后咱们每一场演出,师父和师娘都能听见。”
时阔亭把纸箱放下,拿出一对红漆牌位,立在桌子中央,然后是盘子和供果,还有一瓶酒、两个小盅,布置好,拉着宝绽在桌前跪下。
两个人手攥着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爸,”时阔亭抖着肩膀,“十年了,我们这杯酒来晚了……”
“师父,”宝绽没忍住,滚烫的眼泪打在地上,“是我没能耐,没把如意洲领好……”
“不怪宝绽,”时阔亭也偷偷抹眼泪,“实在是难,难……”
“往后会好的,”宝绽哽咽着说,“咱们有新戏楼了,把您和师娘安在这儿,天天听我们唱戏,听如意洲越来越好!”
又是三个响头,哥俩儿站起来,把小盅满上,两双红彤彤的眼望着彼此,将酒泼在地上,“来,”时阔亭抓住宝绽的腕子,把盅给他满上,“师哥敬你一杯。”
宝绽二十八了,哭得稀里哗啦,吸着鼻子抬不起头,端着盅一口闷了。酒是街边买的散装酒,没有名字,是真辣,辣得腔子疼,辣得嗓子里起了一团火,这些年的艰难隐忍、勉力支撑,全在那团火里烧。
“十年,委屈你了。”时阔亭一仰头,也干了。
“师哥,”宝绽抢过酒瓶,自己倒,“我也敬你。”
第二杯,两个人破涕为笑,轻轻碰了一下,异口同声:“祝君好。”
这口酒下肚,胃里辣得没什么感觉了,宝绽还要倒,时阔亭挡住杯,逗他:“再喝就该进洞房了。”
这话让宝绽想起他们小时候:“都快三十了,还这么没正形!”
时阔亭端着盅,常年拉琴的手,腕子很漂亮:“来个交杯?”
宝绽笑着捶了他胸口一把。
两人脸对着脸把酒吞了,宝绽一迈步,脚有些软,时阔亭扶着他出去,回到大厅,应笑侬他们都在,正张罗着搭伴儿一起走。
宝绽拎着酒瓶到观众席坐下,默默的,冲着这个奢靡的剧场发呆,时阔亭知道他心里装着太多东西,没吵他,招呼大伙先离开。
静谧的午夜,空荡荡的的戏台,这些年的苦闷压抑,宝绽不知道哪来了一股劲儿,咕咚咕咚灌自己酒,果不其然呛着了,咳了好一会儿,掏出手机打电话,是通话记录里的第一个号:“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