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收回手机,隔着玻璃看了一眼ICU中的丈夫,对沈方煜补充道:“这是我的丈夫,为我生下的孩子。”
饶是有所猜想,被证实的时候,沈方煜依然愣了愣。
大概走投无路,恰逢又遇到“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时候,倾诉欲就会变得格外旺盛,黛西在心中憋闷已久的愁绪,终于在沈方煜这个同病相怜的陌生人面前得以表达。
“我一直很想要一个孩子,但我和他结婚数年都没有怀孕,”黛西说:“直到我五年前被查出子宫内膜癌,不得不切除了子宫。”
“那时候我很灰心,我的先生安慰我,我们两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幸福,于是我渐渐放弃了养育孩子的愿望,只是偶尔会忍不住羡慕别人的孩子,偶尔也会向他发发牢骚,抱怨上帝不公。”
“直到有一天,我的丈夫突然出现了便血的症状,当时我们都很害怕,以为他也罹患了癌症,可医生检查完之后告诉我们,那不是癌症出血,而是经血。”
她的声音低沉而哀婉,诉说着悲剧的起源:“医生说,我的先生体内,出现了一个突然发育的子宫。”
“后来,他找到了艾伯特医生,再后来,他告诉我,我们可以通过辅助生殖技术孕育一个孩子。”
她顿了顿,“……在他的身体里。”
“然后他怀孕了,当时我们都很高兴,像普通的夫妻那样期待着这个孩子的到来,幸福而美满。”
“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这台手术有这么大的危险。”
黛西女士看起来懊悔而苦恼。
“他不明白,我之所以想要一个和他的孩子,完全是因为我很爱他,因为他,我才希望拥有一个揉和了他与我的基因的孩子,如果他能好好的,没有孩子,我也一样很幸福。”
“如果早知道这个手术风险这么高,我根本就不会同意让他冒险去怀孕。”
“他是个商人,他理应比任何人都懂得风险评估。”
黛西看着手机里孩子的照片,眼里溢满了悲伤,“你知道吗?”她说:“知道我丈夫躺在这里的人都说他疯了。”
那一瞬间,沈方煜看着黛西,忽然就明白了刚刚艾伯特刻意压低声音,意有所指的那一句话。
——“除非你能接受亲手将他送到那里面。”
违背本意,伤害至爱的愧疚能吞没黛西。
也能吞没他。
从贝克先生所在的医院离开时,沈方煜把他身上全部的纸巾都给了黛西,然而还是没有止住她压抑已久的眼泪,他只好给黛西冲了一杯盐水,让她不至于水电解质失衡。
离开医院之后,沈方煜退掉了在S国短期租住的房子,给艾伯特写了一封邮件,感谢了他的帮助和建议。
最后,他沿着郊区的别墅,踩着白皑皑的雪道,一步一步往出租车停靠点的位置走去。
雪积得太厚太深,踩起来会有咯吱的声响,靴子被沁湿之后,寒意就会顺着脚一路往上升。空气中仿佛还还漂浮着雪花清爽而寒凉的味道,沈方煜一闭上眼,就会想起黛西女士那双像宝石一样深蓝色的眼睛。
染着说不尽的愁。
江叙接到沈方煜的电话时,正准备听他一个学生汇报实验进度。
由于影响因素众多,生物实验的可重复性实在是不忍直视,同样的实验这个学生做了两个月,连对照组的数据都没有稳定下来,气得江叙直接把人提溜到了办公室,打算好好和他谈一谈。
看到来电显示,他站起身,对那位学生打了个手势道:“你再检查一下PPT,等下用英文讲,不要看讲稿。”
说完他走出办公室,接通了沈方煜的电话。
“喂?”
“江叙……”
不知什么缘故,那边的声音听起来很空,仿佛身处旷野,莫名让江叙觉得有些冷,像是在雪地。
“怎么了?”他觉得沈方煜有些奇怪。
电话对面沉默了许久,然后沈方煜吸了吸鼻子,低声对他道:“对不起,江叙……对不起。”
江叙的眼皮突然跳了一下。
他从济华的高楼上俯瞰下去,医院来来往往的全是步伐匆匆的病人,有的推着轮椅,有的拿着支架,还有人被白色的床单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个头,不知道要转移到哪里。
他不知道沈方煜在抽什么风,但他知道沈方煜在说什么,也猜到了他那里发生了什么。
他和沈方煜之间好像永远有一种默契,他脆弱的时候,沈方煜就会变得坚强起来,而沈方煜脆弱的时候,就轮到他变得坚强起来。
江叙握着电话的那只手在很轻地发着抖,他无声地做了个深呼吸,用另一只手,压住了它的颤动。
“如果没有那天晚上,我也没有怀孕,我一样会在几个月后发现我长出一个子宫的事实,一样面临着一场生死难料的子宫切除手术,不会比现在的情况好到哪里去。”
“这个事实与你无关,也没有办法改变,况且,”他抿了抿唇,声音平稳地对沈方煜说:“你当时已经跟我道过歉了,反复为了几个月前的一件事情道歉,会让我怀疑你在质疑我的记忆力。”
“我不想再在你嘴里听到一句‘对不起’,”他用手指很轻地摩挲着手机,停顿了一会儿,他对电话那头道:“如果你非要说……可以把‘对不起’换成‘我爱你’。”
说完,他直接挂断了电话走回办公室,捧起了桌上的茶杯。
热水的温度贴着他的指腹,缓缓平复着他手指的抖动。
抬头的时候,那个要做汇报的学生刚拷好PPT,正战战兢兢地望着他。
江叙冲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开始讲。
他的英语依然很磕巴,讲到一半的时候额头都冒出了汗,可他放在PPT上的实验数据却清晰显示着,他的实验终于重复成功了。
江叙显然很意外,“你什么时候做出来的?”
那学生怔了怔,小心翼翼道:“就……几天前,我按您说的,把之前的实验记录本拿出来重新理了好几遍,找了一下可能有影响的条件,又做了好几次,就重复出来了。”
江叙看着那个学生沉默了许久,直到那个学生都被看得心里发毛了,江叙忽然举起手机,拍了一张他的实验结果。
“介意我把你的成功分享给一个很笨的学生吗?”他问。
从来都是被当成反面教科书的学生愣了,“随、随便您。”
江叙低下头,把那张图发给沈方煜,“一个月前,我硕士二年级的学生哭着跟我说这个实验根本没办法重复,求我让他放弃这个课题。”
“……但现在他成功了。”
他单手打字,手指如飞地对这位“很笨的学生”留下一句反问:“沈教授也要哭鼻子吗?”
第76章
很笨的学生回来的时候,江叙的父母已经走了。
两人在医院碰了面,当时江叙正赶着去参加其他科室的会诊,电梯人太多,他着急,直接沿着楼梯往下跑,然后就碰上了同样在爬楼的沈方煜。
几日不见的恋人在楼梯间蓦地对视上,几乎同时顿住了脚步。
沈方煜站在下面,抬头望着他,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在看到他的一瞬就笑了,他张开双手,眼尾缀着一点清淡的笑意,眼睛弯弯地对他说:“抱一下?”
江叙的心脏莫名酸酸涨涨的,听到沈方煜开口的瞬间,他往下跑了几步,还没完全走到沈方煜面前,后者就上前几步一把抱住了他。
沈方煜任由江叙蹭着他的侧颈,轻声道:“不是和你说过最好别跑嘛,出事了怎么办?”
江叙的声音闷闷的,“我去会诊,赶时间。”
两位医生站在一上一下的两级台阶上,在寂静无人的楼梯间里短暂地拥抱了不到五秒钟,江叙只来得及在抽身的时候,往沈方煜的口袋里塞了两块巧克力。
两块将隐晦爱意说得分明的巧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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