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干事听他说完,登时变了脸色,张口便想驳斥这个无理的提议。何凌山用眼神止不住他,干脆抬手拦在大干事身前,生生将他推后几步,抢先道:“您是官,我们是民,您的命令,我们没有不遵从的道理。可我先向您申明,生意不是说停就停那么简单,倘若温家因此遭受了损失,那时也请钟司令给我们一个交代。”
说完,也不给对方反覆的机会,扔下一句告辞便起身往外走去。及至上了汽车,大干事才摔上车门,对何凌山道:“小少爷,你怎么能答应他?这一停,停的可不止码头,剧院、饭店、赌场,统统都要受波及,要是让金叔爷知道,他会找我拼命呀!”
“那位新镇守使更加不想我答应。”何凌山解开领口一颗纽扣,舒了口气才道:“要是我拒绝,他大可以发布文书,强制执行他的命令。对方手里有兵,温先生不在,若是发生冲突,我们并不占好处。”
大干事听罢也是一怔,道:“是啊,我倒忘了三爷不能出面。”
到底还是吃了初来乍到的亏,温家帮众成百上千,里面不乏能人。然而越是有本事的下属,越发难以驯服,他们可以为温鸣玉赴汤蹈火,但这个人换作何凌山,他们未必就会有这份决心。譬如几位大干事,能够坐上高位的人,野心是必不可少的。往日他们听从温鸣玉的调遣,或是折服于他的手段,甘愿屈居在下;或是技不如人,不得不俯首。如今失去温鸣玉的约束,他们就宛如几匹解开镣铐的猛兽。打交道时连何凌山都需提起十二分的小心,
何凌山想了想,又问:“晋安那边情况怎样?岳端明被停职,那他的兵现在是谁在管?”
吮着嘴唇苦思许久,大干事才道:“我听报告消息的人提过一句,说是尽管岳先生关了禁闭,但他还有一个儿子因为常年派遣在外,暂时不受父亲的影响。岳先生那帮兵士,也都肯听他的统领……啊呀,记起来了,就是岳七少爷,和我们咏棠少爷要好的那位!”
“岳尚英?”何凌山皱起眉头:“怎么会是他?”
作为难得要好的朋友,温鸣玉曾对他说过不少关于岳端明的事迹。根据对方的说法,尚英并不是岳端明最得意的儿子,即使他早早地随父从军,得到任用的次数却远不如大哥和二哥。况且就算尚英常常与咏棠在一起,说成常年派遣在外也过于勉强,这件连他都清楚的事,审查岳端明的官员如何会不知道。何凌山与尚英交集不多,想起此人提及咏棠时那点模糊隐晦的恶意,他宛如生生咽下一大捧雪,寒意从头顶直冲而下。
他一把抓住身旁大干事的手臂,把话说得飞快:“你现在去找岳尚英,就说我有事与他商量,让他去珑园等我。”
大干事似乎听得满头雾水,却没有多问,依照他的吩咐下车离去了。何凌山舔了舔发干的嘴春,又对司机道:“掉头,去安平医院。”
好在时间还不算晚,何凌山处理好医院的事,回转珑园时,天才刚刚擦黑。管家照例在门口迎他进去,刚刚伸出手来接衣帽,又发觉走在前面的人是何凌山,并不是那个进门就爱把物件丢给佣人的温鸣玉。管家有些忧愁,对何凌山道:“下午我去见过少主人一面,他那样子看得我实在担心。从明天起,我去问问医生,多开几副补药给他喝,您要是有空,就盯着他喝完,否则我是要白费功夫的。”
何凌山不知白费功夫这一说该怎么解释,可不等他问,管家又道:“咏棠少爷回来了,还带着岳七少爷,您要是累了,就让我先去应付他们,您悄悄地从旁边进去,他们发现不了。”
这老人的一片苦心难得逗笑了他,何凌山摆摆手,径自迈进前厅里。
咏棠与尚英就坐在格扇窗下,两人之间摆着一张小桌,桌上是盘下到一半的围棋。尚英率先看见他进门,居然抬手对他一招,笑道:“回来得真晚,要是被温叔叔知道你这样待客,你不怕被教训吗?”
他话音刚落,咏棠顿时回头望来,见是何凌山,他啪的一声摔了手里的棋子,起身喝道:“你抢了我的叔叔,现在连尚英都不放过吗?”
第九十四章
何凌山不理会他,只对尚英道:“我有话想问你。”
“什么事这样着急?”尚英抱着双臂靠在椅背上,左右看了看:“坐下说啊,我既然来了,就不会逃跑,你尽管宽心。”
咏棠眼看何凌山拉开自己身旁一张椅子,竟真坐了下来,不禁又急又气,起身去拉扯尚英:“你是我的人,为什么要和他谈交情?我不想看到他,你快点跟我走!”
这话实在很难想象是出自一个成年人之口,何凌山侧目打量他一眼,终于对咏棠的过往生出几分好奇心。他想知道究竟是怎样安顺如意的生活,才会让这位温家唯一的正经少爷对眼下困境一无所知,仍只顾着像小孩一样划分领地,将自己不喜欢的对象排挤出去。要和这么一个撒泼的人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何凌山疲于应付咏棠,便对在座的另一人道:“那位让你父亲含冤受屈的告密者,我或许知道了他的身份。”
尚英霎时抬起眼,模样有些讶异:“连我父亲都追查不出的对象,你倒不声不响就能找出来,说说看,我也想知道是谁胆子这样大,连我的父亲都敢编排。”
“胆子的确不小。”何凌山说完,又指了指一边的咏棠:”要让他一起听?”
笑意逐渐从尚英眼底沉积下去,他没有立刻回答,仅是微微后仰着头,一心一意地审视何凌山。他把尚未道出的质疑与不信任全写在了眼睛里,何凌山并不回避,在这种时候,谁先躲闪,往往谁就是心虚的那一个。
发现查探不出什么后,尚英似乎有些失望,转而抬手对咏棠招了招。两人交头接耳好一阵,最后咏棠不情不愿地妥协了,出去前仍不忘瞪何凌山几眼。等到他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外,尚英才将双臂搭在桌上,对何凌山摆出一副无比真挚的面孔:“我可不擅长打哑谜,这个人究竟是谁?”
何凌山丝毫不为他的态度所动,只道:“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再告诉你。”
“还要讲条件?”尚英微微眯起眼睛,玩笑一般道:“你该不会是在骗我吧?”
听到对方的话,何凌山难得笑了笑:“听说你与咏棠的关系从小到大都很好,你与他交朋友,真是因为喜欢他吗?”
兴许是没想到他会把话题转到咏棠身上,尚英颇为不解,半晌才道:“这与你有什么干系?”
何凌山对他的反问置之不理,又抛出一个问题:“倘若你的兄弟没有被牵连,你父亲手里的兵,今天会由谁来管?”
先前尚英还能言笑自如地对答,直至猝不及防地听见这句话。何凌山问得太不留情面,让他连掩饰都来不及。等尚英意识到自己瞪着人的目光凌厉得过了头,面孔又过于紧绷后,坐在对面的何凌山已挑起眉,神情变得意味深长。这个人与温鸣玉只有作恶时才像对父子,拿捏对手软肋的功夫更是如出一辙,尚英头一回发觉他的棘手之处,叹道:“我想把你变作朋友,你却三番两次地挖苦我,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可不是这样没有道义的人。”
可惜何凌山不是咏棠,不会因为他的示好心软,甚至更加疏离了:“志同道合才能成为朋友,而你陷害自己的父亲,让他被软禁在家中,为的是什么你心中清楚。我不会插手你的家事,同样请你少给我找些麻烦。我在温家仍算是半个外人,即便对你做出什么事,也怪罪不到他们头上。”
“嗳,你怎么随随便便就给人安罪名?”尚英不管他的威胁,显得很不服气:“说我陷害自己的父亲,你有凭据吗?”
何凌山没兴致和他胡搅蛮缠,起身道:“想要证据?那我现在就设法将你是嫌疑人的消息转达给令尊,届时由他亲自审问,不愁找不出证据。”
他一壁说话,一壁绕到安在厅堂的电话旁,刚准备拨号,即见尚英从座椅上弹起,几步冲到自己面前,用力攥紧他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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