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凄厉,像是失群的鸟。正在发出尖锐的哀鸣。盛欢扭头盯着她,忽然警醒了。
这一走,归期未知,盛欢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与恐惧里。他以后会变成怎样的人、能不能再回到这里,温鸣玉会等他吗?盛欢终于意识到,此行不是一天、一个月,而是两年三年,甚至更久。
盛欢无端记起珑园的月夜,北苑凄清的竹林与雪。那个人捏着他的下巴,劝他多笑一笑。东苑里幽静空旷的走马楼,荫在树影下的书房,温鸣玉曾在那里教他写字。那时盛欢紧张得厉害,一下笔就要抖。温鸣玉就在他身后,握住他的手,提笔时还像个严厉的老师般要求他静心,写到一半,自己倒先被盛欢扭曲的笔迹逗笑了。
如今这些画面也像是变成了书页,飞快地,以一种不可挽回的势头往前翻,最终盖定了,再也无法打开,一阵陌生而强烈的孤独从心底涌起,盛欢又悔又怕,他该好好向温鸣玉道个别的——至少再看到对方一眼也好。
直至这个时候,盛欢才发现自己对燕南有这样多的留恋,他攥紧了衣袖,脚步一下子钉在原地,仿佛在这片土地上多留一分一秒都是好的。敬渊停下来,体谅着这个初次远离家乡的少年。等到上船的队伍渐渐走到了尾,他才开口:“后悔了?”
又道:“还是觉得躲在父亲身后,做一个被精心保护的小少爷更好?”
盛欢没有任何反应,他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终于慢慢地吸进一口气,慢慢往前走去。
他会回来的,盛欢这样告诫自己。坐船也好,坐车也好,就算是爬,都要爬回燕南,来这里见一个人,不见到那个人,他死都不会罢休。
敬渊本以为盛欢被押来后,总要闹上一阵子,毕竟他来得不甘不愿,在自己身边未必会安分。不料这次盛欢不跑不闹,听话得出奇,倒让敬渊有些讶异了。
这是他们在海上的第二天,时间已至午后,敬渊在舱房里看了几页书,又想要去看看盛欢在做什么。他走出舱房,找来几名随从一问,那随从道:“敬渊先生,小盛少爷从早到晚,什么都不干,就爱坐在外面看海,连话都不说几句,真够怪的。”
另一人插嘴:“小孩子家,没坐过船,正贪新鲜呢。”
敬渊笑了笑,来到甲板上,果然看见一名少年坐在阑干边上,身后站着两名保镖。他慢慢地走过去,一声不响地跟着盛欢看海。今天的阳光很好,从船上望下去,除了清透的天际,就是一望无际的海,连波澜都被晒得十足温柔。敬渊径自在盛欢身边坐下,问道:“海这样好看吗?”
盛欢将下巴抵在膝盖上,漆黑的眼睛里浮动着墨蓝色的海潮。没有回话,也没有赶他走。
敬渊道:“我第一次坐船,据说是在一岁的时候。我的母亲生下我后就离开了家。她主动传回来的第一条消息,就是要与她的丈夫离婚。”
这次盛欢终于有了反应,他扭过头,略带惊异地看了敬渊一眼。
敬渊屈起一条腿,两手撑在身后,舒舒服服地吹了一阵风,才继续讲述:“我的父亲胆子很小,又总觉得自己攀不上妻子。所以母亲刚向他讨要我,他就将我给了她。我被母亲带来燕城,把姓氏改成盛,没有多久,就多了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
盛欢听明白了几分,不解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敬渊眯起眼睛,回答他:“聊聊天罢了,你不是总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那我索性给你讲一讲我的故事吧。”
盛欢再度把视线投向海面,过了许久,他才出声:“这些都是真的?”
“你愿意把故事当真,那它就是真的。”
敬渊扭过头来,对盛欢一笑:“当时我听到你的消息,就像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被父亲抛弃,与母亲也并没有任何感情,我一直很后悔,为什么没有先一步在你和温鸣玉相遇之前找到你。”
盛欢安静地听完,陡然抛出一句:“所以当时盛云遏有难,你不是来不及找到她,你根本不愿意来找她。”
他的语气淡淡的,没有任何指责的意味。不过有也没关系,敬渊不会在意。他偏了偏头,笑道:“也不至于不愿意。我是个生意人,每天都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做,云遏并不是最紧要的那一桩。”
盛云遏明明是他同母异父的妹妹,却被盛敬渊说的像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可见这位妹妹在其心中并没有多少分量。不过联系起两人相遇后,盛敬渊的所作所为,盛欢已不觉得意外了。他质疑起对方先前说过的话:“既然你的母亲不喜欢你,那她为什么改嫁后还要把你带走?”
“一个见识过金山银山的人,会甘于一直远远地观望它,守候它吗?”敬渊的语调隐隐透出一点讥诮:“她当然是想得到它,做它们的主人。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光凭她一个人的力量是做不到的。”
尽管对方将这段话说得十足轻松,但盛欢猜想的到。一名外人的血脉,在兄弟繁多的盛家长大,必然不会过得太如意。盛欢沉吟着,打消了追问敬渊往事的念头,转而问道:“你的主人——到底是谁?”
敬渊没料到他会直截了当地提起这个,不禁愣了一愣,旋即慢悠悠地道:“等你到了沪清,自然可以见到他。”
盛欢冷冷地问:“你要把我带走,也是他的授意?”
他的语调里有不加掩饰的敌意,敬渊听了,却摇了几下头:“这不关他的事。”他抬起一条手臂,搭在盛欢肩上,将这身形单薄的少年往自己身边拢了拢:“是我想让你待在我的身边。你是我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而我们又是这样的相似,我一个人过得太孤单了,忍不住想让你来陪陪我。”
盛欢侧头盯着他,两人的面孔贴得很近,他从敬渊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眼前的面容和对方眼里的那张脸的确无比肖似,从容貌上来说,这个人竟比温鸣玉更像是他的父亲。按照盛敬渊的秉性来看,对方刚才的话应该又是一句谎言。但两人对视了数秒,盛欢的心头仿佛受了一种奇异的触动,极轻地收紧了一下,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盛敬渊眼里的独孤太过真切了,盛欢看得出来,因为他曾体会过相同的滋味。
他后退几寸,又打量了敬渊片刻,疑道:“你从来没有过朋友?”
这问题问得活似一句讽刺,敬渊还是微笑的神情,眼睛里却像是悄然凝了一层冰冷的霜。他沉默良久,才回答:“曾经有过一个。”
敬渊似乎不愿将谈话再继续下去,他默然地在盛欢身旁坐了一阵,便独自回了舱房。盛欢仍没有动,他垂下眼睛,望着底下晃动的海水。现在已是盛夏,海水应该不会太冰冷,不过它看起来是这样深,好似水下是一个不见底的深渊。
人处在水上时,便失去了踏在陆地上的那份安全感。盛欢往远处看去,入目除了天与云,就只剩下没有尽头的海。看得越久,盛欢的心跳得越厉害,他匆忙将思绪转到别的地方。
无论是盛敬渊,还是他那位“主人”,都绝对不会是温鸣玉的朋友。盛欢自然不会把敬渊所说的陪伴当真,敬渊清楚他与温鸣玉当下的关系,那这人将自己扣押在身边,无疑多了一个掣肘温鸣玉的绝佳手段。如若有必要,盛欢相信自己的舅舅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推出去,借此来逼迫温鸣玉。
毕竟比起一具尸体,一名活的人质总是有更多的用处。
盛欢一根一根地按着自己的手指,又回想起盛敬渊对自己的那番说教。
对方说得不错,他的确需要有自己的本事,才有办法在温鸣玉身边立足。不过有一点盛欢并不认同:要变成可以和温鸣玉比肩的人,为什么非要倚靠敬渊的力量?
他慢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伏在铁制的阑干上,视线落在泛着白沫的海潮里。
他想要做的事、他想要的人,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能干涉。
当天夜里,敬渊入睡尚没有多久,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吵醒。
“敬渊先生、敬渊先生!”他的下属在外面急切呼唤:“小盛少爷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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