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有根棒子重重地击在脑后,钟司令头昏眼花的,险些坐不住了。身边的巡查使似乎又说了句什么,他没有听清楚,对方也不再出声。凌晨的街道很少看见行人,偶闻一声早起的小贩抑扬顿挫的叫卖。经过重重街巷的稀释,那句渺远的吆喝模糊得根本辨不清字句,更显得车里无比寂静。钟司令恍惚了一阵,慢慢冷静了些,猜想巡查使应该还没有查到自己身上,否则待他肯定不是这样一副和善的态度。倘若情况真的那样坏,大不了稍后他把所有的罪责往阮令仪身上一推,那个人肯定有办法逃过警察的追捕。只要抓不到阮令仪,他就能干干净净地从这件事里脱出身去。
如此一想,钟司令那颗扑扑乱跳的心才安定不少,他知道自己方才是有些失态的,曹先生一定也觉得他奇怪。可他思虑来思虑去,还是决定不作任何补救,这时候无论再说什么,总显得是在心虚。
汽车在城中七弯八拐,最后在一片十分偏僻的地段边停下。钟司令很熟悉这地方,这里原是座棉纱厂,后来因经营不善,工厂很快倒闭了,厂房也被改成临时的仓库,供人租赁。令仪就是它最新一任雇主,他从沪清运来的鸦片,就是全部存放在这里。
大门里到处都是巡逻的卫兵,钟司令跟着巡查使走进一座阴暗的库房。里面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正中跪着数十个五花大绑的人,一名高挑的青年立在门边,双手抄在口袋里,仰头盯着顶上陈旧的电灯。钟司令一见这道背影,步子霎时顿住了,倒是那青年先转过身来,用一双冷漠的杏眼盯住了他。
不待钟司令开口询问,巡查使已走到跪坐了一地的犯人面前,对着他道:“钟司令,你来仔细看看这几个人,里面有没有你追查的对象?”
“请等一等!”钟司令指着那青年,发出惊疑不定的声音:“这个人……他怎么会在这里?”
巡查使看了何凌山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道:“我光记得你们已经打过好几回交道,倒忘了跟你解释。这位是何老板,我能查获这七十箱的红土,全是凭借他提供的线索。不管怎么说,何老板这项义举,都是很值得赞赏的。”
第一百一十五章
替令仪镇守仓库的打手都无比忠心,无论巡查使怎样审问,他们都面容漠然,一口咬定仓库是自己租来的,为的就是贩卖鸦片。两方磨缠半晌,等到天都已经亮透了,审问的人换过几批,终于有名胆子小的工人招供,表明自己曾见过东家一面,又向巡查使描绘了一番对方的容貌,这才将矛头指向了令仪。
没有多久,前去抓捕阮令仪的人回来了,报告道:“曹先生,我们已经彻底搜查过那栋房子,没有人,也没找到什么东西。”
巡查使眉头深深地皱起,招来一名随从,对他耳语几句。待随从匆匆跑开,才对何凌山叹道:“是我错了,早知道他消息这样灵通,当初我就该听你的话,先将阮令仪抓了再说。我已布下命令,让警察即刻封锁所有的码头与火车站,但愿还来得及追上他。”
何凌山道:“您与我是第一次见面,不能全然信任我的话,也是情理之中的。”
他们谈得愈是融洽,钟司令愈是坐立难安。尽管自他随巡查使一同到来后,何凌山一句话都没有与他说,言语之间也没有提到过他,可这个人的存在仍旧像是一枚定时炸弹,终有一刻会引爆什么惊人的消息。至今他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这个仓库会被何凌山找到,并且恰巧是在阮令仪打算用七十箱鸦片构陷温家的当口。除了这条情报,对方会不会还知道些什么,例如他与阮令仪的关系。不……自己没有必要为这桩事惊慌,就算他与阮令仪结盟的秘密已经被泄露了,只要拿不出切实的证据,何凌山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想到这里,钟司令定了定神,主动开口:“曹先生,我是当地的镇守使,追捕逃犯这件事,就请全权交给我吧。我这就去部署军队,以免延误时机,放跑了犯人。”
巡查使唔了一声,似有同意的迹象。钟司令迫不及待地向他行了个礼,正要趁机退走,冷不防听何凌山唤道:“钟司令请留步。”
钟司令心头突地一跳,冷汗都要冒出来了,强行作出微笑的样子道:“何少爷还有什么指教?”
“今天趁各位长官都在场,我想冒昧地与你们谈谈温家最近惹上的一起官司。”何凌山从容地回答,又对巡查使道:“曹先生应当听说过,温家码头不久之前发生爆炸,致使一名巡长先生和几位警员身亡的事故。”
巡查使的神情变得颇为警惕:“何老板,你愿意协助我抓捕鸦片贩子,这很好,我代当地的百姓向你致谢。但你要是打算凭借今日的作为,或是别的什么,让我们包庇有罪之士,那恕我非但不能领情,还要请你去警局走一趟了。”
听到他如此不留情面的一席话,何凌山却不显尴尬,平静地道:“您误会了,我不想为杀人犯求情。相反,我已经查明了他的真实身份,正准备向各位长官揭发这个人。”
就算经过千思万想,钟司令都没料到对方要提的竟是这一件事。不妙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却只能装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即使嘴角因长久的微笑,已经有些发僵了:“真的?这可不是小事,不宜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来说。我是当地的镇守使,也是负责调查这起案件的人,还请何少爷移步到我的办公室,再来详谈吧。”
然而何凌山摇摇头,望着他道:“这一个犯人,恐怕并不适合钟司令亲自审问。”
不等钟司令出声,巡查使已不悦地打断他们的对话:“好了,破案要紧,何老板既然想让我们一起听,那我听一听也无妨。何老板,你请说。”
何凌山道了声谢,旋即击了几下掌,很快,就见两名孔武有力的温家保镖押着一人来到他们面前。那人穿着脏兮兮的汗衫,头发脏结成一绺一绺的,立在那里谁都不敢看,只顾瑟瑟地发抖。钟司令倒是很快就认出了那人的身份,那一瞬间,有无数个念头从他脑中闪过。他甚至想立刻拔枪射杀眼前的所有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自己从这道让他喘不过气的窘境中解救出来再说。
终究钟司令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不到最后那一刻,他心中仍怀着希望,不愿落到那等鱼死网破的境地里。
巡查使疑道:“这就是你说的嫌疑人?”
“是的。”何凌山一面答,一面向两名保镖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即在那面黄肌瘦的犯人背上推了一把,命令他:“说话!”
那人身子晃了晃,忙道:“我交代,我交代,我叫冯金有,是一名警员。那天我与潘巡长一同前往温家的码头,他……他留下我看守汽车。我便趁机在他的车上装下了炸弹,谋害了他。”
他话音刚落,钟司令已抢先喝道:“好啊,你身为警员,竟然不顾廉耻,做出这等猪狗不如的事来。今日若不杀你,难消我心头之恨!”
语罢,他从腰间拔出手枪,眼都不眨就扣下了扳机。何凌山眼疾手快,立时将冯金有扯开几步,推到一堆箱子后。谁知钟司令穷追不舍,接连又是几枪。冯金有步履踉跄,只顾叫嚷着救命四处闪躲。混乱之中,还是被一颗子弹击中肩膀,痛得到处乱滚,不住大声呼号。这下巡查使都被吓了一跳,扑上去缴他的枪,厉声道:“钟耀宗,你疯了吗?就算他杀了人,也该审问完后送到监狱里,再执行处决,轮不到你来动手!”
钟司令叫道:“警局出了这种败类,我实在看不下去!”
正值他们二人僵持不下的当口,死里逃生的冯金有仿佛因此获得了勇气一般,不顾自己流血的肩膀,指着钟司令道:“长官,就是他——就是他指使我去谋杀潘巡长。钟司令向我允诺,事成之后,就给我五十万酬金。可是、可是我怎么都没料到,我做了他要我做的事,他最后倒想要我的命。要不是有何五爷搭救,我早就死在家门前了!”
“你胡说八道!”钟司令抓住巡查使的手臂,腔调无比恳切:“曹先生,你看出来了没有,他早和温家的人串通一气,企图把罪名嫁祸到我头上。这个畜生连同僚都能杀害,还有什么事是他干不出来的,他说的话,根本不可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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