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101)
内廷侍卫和理方司内卫所的队伍散在大殿周围,内廷侍卫统领与内卫所巡检郎分别侍立于殿门两侧,以便随时应对意外,确保朝会安全。
傅楚卿远远望见那个身影,好似遭了雷击一般,直愣愣瞪着他,忘了眨眼。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终于近在咫尺,连眉毛底下眼珠上头两排小刷子都一根根数得清楚。就这么呆站着,眼睁睁看他迈进殿门,恨不能追进去拖住了仔细端详严加审问,却只能留在原地,缓缓闭上眼睛,把刚才那一幕反复回放确认。
是他。
应该是他。
定然是他!
浑身“噌”的一下点着了。晚秋天气,差点热出满头大汗。
但是——
如果真的是他,为什么对自己视而不见?这么近的距离,几乎面对面过去,如果真是那人,断然不可能如此无动于衷。心头的火开始慢慢熄灭。或者,只是长得有点像而已。天下长相相似的人多的是。这个人,是彤城李阁老的儿子,司文郎李子周的义兄,三年前从越州逃到蜀州来的。而那个人……时间、地点、身边同伴,都有合不上的地方。当时那么乱糟糟的情势,或者早死了也说不定……
前些天调查司文郎的任务派下去,皇帝着急催问富文堂印书的进展,自己脱不开身,只随便翻翻聂坤交来的结果便呈给了统领。没想到,中秋晚上惊鸿一瞥的人,竟然会在这里重逢。
隐隐听见大殿中传出声音:“彤城士子李免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模样相似,连声音也这么像。不过长得漂亮的人,声音多半好听,这个也做不得准……傅楚卿没头没脑的想来想去,自己也烦了。冷不丁“嚯”的一道白光闪过:管他是不是,反正这一个也不差,若是能弄到床上……一股麻酥酥的感觉从脊椎“嗖嗖”直窜到腰腹,连着两条腿都禁不住颤了颤。
幸亏他马上清醒过来,想起身处百官朝会之中,站在金銮宝殿门前,总算没有失态。这一清醒,又不觉沮丧起来:“这李免来头不小,听统领意思,太师很是赏识。除非你情我愿,否则只怕难以上手……话又说回来,模样神气那么像,到底是不是呢?……”
“你叫李免?真是李彦成的儿子?”赵琚摸着下巴,“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子释微微扬起脸,却没有抬眼睛:“启禀陛下,小人李免,字子释,年满二十,越州彤城人氏。先父李彦成,字思哲,兴宁五年状元,授翰林院大学士,历任礼部侍郎、礼部尚书、青阳太守、凉州刺史。兴宁十年祖母逝世,先父丁忧,因积劳多病,自此致仕居家。”
赵琚听了,不置可否。子释犹豫着要不要往下说。皇帝看他两眼,忽的一笑:“没想到李太傅居然生得这样周正的儿子,好福气。”
太傅?子释迷惑了:父亲几时当过太傅?
赵琚正盯着他,见状问道:“你父亲没跟你说过他任太傅的事情么?”
“小人从未听说。”
“没听过……也罢。”赵琚仿佛想起什么往事,欲言又止。转口道:“你义弟跟他父亲还有几分相似,你跟你父亲可不怎么像。”
子释心想,这皇帝东拉西扯的到底要说啥?依旧恭恭敬敬回道:“小人肖母。”
“嗯,那你母亲定是个大美人。”
呃……子释脑门冒出一滴冷汗。皇帝称赞自己亲人,按说该磕头谢恩,可是此情此景,还真不知说什么好。早听说当朝万岁爷十分脱线,亲身领教,一下子真的很难适应,不禁对子周佩服万分。
赵琚不等他回答,冲着宁书源兴致勃勃道:“当初李彦成在京里的时候,舅父见过他夫人没有?”
“这个……未曾谋面。不过,据闻李夫人乃彤城名门闺秀,确乎美名冠绝一方,与庆远侯府三位小姐不相伯仲……”果然姜是老的辣,宁书源泰然自若,又把话题绕了回来。
毕竟是夸自己母亲漂亮,子释不过觉得意外,倒没什么不能接受。子周可气坏了,悄悄瞪着御座:皇帝陛下,您就不能注意点体统么?……
不料有人跟他一样看不过眼,直接出声打断:“陛下,微臣斗胆,有几句话,想问一问这位李公子。”
赵琚一看,又是席远怀。有点儿不高兴:“你想问什么?”
“陛下,宁小侯夫人与谢昇将军夫人属嫡亲姊妹,此事自当有所确证。只是——微臣愚钝,彤城之战何等惨烈,满城军民尽丧戎寇之手,威武军全体覆灭……”听到这里,大殿上下,人人脸色都有点发僵。幸亏席大人没在这个话题上多作纠缠,接着道,“李公子一介书生,竟能携弱小弟妹,跋涉千里,毫发无损进了蜀州,实在叫人难以置信。况年深日久,人事变幻,单凭一面之辞,恐不能服众……”
子周再也忍不住了,抬头道:“陛下,席大人既有疑虑,敬请一一道来。微臣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子释暗忖:听对方话音,像是冲自己来的呢?此事由宁府中人认的亲、作的证,这位大人居然敢提出疑议,胆子不小啊。
答话的是子周,席远怀却盯着子释:“请问李公子,彤城李阁老府上号称藏书五千册,李府书斋名是什么?”
子周脱口而出:“三绝五千册,一楼“四当斋”。”
这两句话是李彦成自夸藏书之富读书之痴的句子,用了韦编三绝的典故。意思是说:我家有一座藏书楼名叫“四当斋”,里边五千册藏书,都被勤学的主人翻烂了。
““四当斋”者,何为“四当”?”
“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友朋,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四当斋”的含义,有如李氏家训,对方话音才落,子周已然朗声而诵。
子释在一旁纳闷:这位席大人问得好不专业!难道是老爹过去的熟人?看年纪不像啊。再说了,问的都是彤城的事情……
就听席远怀又道:““四当斋”中,有一样镇斋之宝,可否说来听听?”
子周诧异:““四当斋”里珍贵的书是不少,镇斋之宝一说,我怎么没听过?”
他二人一问一答,大有质疑论辩的味道,殿中诸人包括赵琚,都听得津津有味。见子周答不上来,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子释。
赵琚笑道:“镇斋之宝?有意思!”
李彦成的“四当斋”,收藏了他几十年孜孜求来的各种珍本善本,其中最得意的是两样东西:一是未经删改的全本《正雅》,属违禁书籍,乃李大学士当年借在翰林院工作之便,假公济私照着集贤阁藏本偷偷抄下来的。除了知交至亲,外人不可能知晓,属名副其实“镇斋之宝”。二是“养正斋”点校的十卷最终修订版《诗礼会要》,字字清晰,一页不缺,连越州府学都没有这么好的版本,乃李彦成向同道中人炫耀的对象,也曾戏称之为“镇斋之宝”。
子释心中警觉,不知对方是何来路,谨慎回答:“陛下,请容小人慢慢禀来。先父过世之日,舍弟年纪尚幼,故而不知道这些琐事。所谓“镇斋之宝”,不过是先父与同侪友人玩笑之辞,说的是一套全本《诗礼会要》,因为是“养正斋”三校之后的终稿,比较难得而已……”
赵琚脸上明显露出失望神色。
席远怀却兴奋起来,声音都有点儿变了:“就是这一套李阁老珍之重之的《诗礼会要》,其中有一本某一页污损了——”
子释暗惊。这样具体的细节,他怎么知道?难道说——
仍旧面向皇帝,缓缓道:“那是卷八第一百一十二页,看书人不慎落了几点油渍……”
席远怀激动万分,语无伦次:“小免!真的是你……你不认识我了么?也是,十几年工夫,你都长这么大了,我也认不出你了。真好,你还活着,太好了……”子释看他表情,若非身在御前,只怕就要冲上来拥抱自己。
“大人是……”
“我是远怀大哥啊!”见子释侧头回想,席远怀微笑道,“是了,你那时候,淘气得很,只肯叫我篾条儿大哥……”
面前一张热泪盈眶的脸,子释心想:莫非今天是老天规定的亲友重逢团聚日?
…… ……
赵琚坐在上头,望着底下一堆人又哭又笑,大觉有趣。全是故事啊!“篾条儿大哥”?哈哈,逗死人了……出名死板的席大拗,居然也有这样鼻涕眼泪哗哗而下的时候,当真难得好风景——赶忙关切的问道:“不知席爱卿涕泪交加,是何缘故?”
席远怀整整仪容,躬身启奏:“微臣君前失仪,恳请陛下恕罪。微臣乍见恩师之子尚在人间,且已长大成人,欣慰喜悦之情,难以言表……”
“李彦成几时是你的恩师了?”
“此事说来话长,陛下容禀。”
赵琚笑眯眯的:“准奏!”
宁书源在一边阴着脸坐着。当年李彦成状元及第,固然煊赫一时,为官时间加起来却不过五年,多数日子调往地方,朝中根基并不深厚。谢氏一门和宁府又有拆不散的亲戚关系,李免和谢全这兄弟俩,非老老实实依赖自己不可。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席大拗,居然另有交情。盘算一会儿:也好。李彦成的儿子本就是绝佳的活招牌,加上御史台的人捧场,好比这招牌镀了金抹了油,只会更亮堂,正合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于是专心听席远怀上奏前因后果。
“微臣本彤城人氏,少时家贫,无力购书,每厚颜至恩师府上借阅——恩师云者,实属微臣私心祈愿。李阁老与微臣,虽无稽首束脩之礼,却有言传身教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