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46)
他们忘记了,天要下雨,人要吃饭,天公地道。不放粮,就抢粮,自然之理。没有救世主,大家便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罢。于是,暴动频繁发生,规模不断扩大。这时候,官府当然要祭出“镇压”这件法宝。一开始,不论夏人官吏还是西戎将领,都没把由饥民组成的乌合之众放在眼里。没想到,饥饿直接迫出了人们最大的潜力,暴民越镇越多,反抗越压越起,西戎在锦夏北方的前期战果竟隐隐有动摇之势。
从这年初冬到第二年夏天,刚刚凯旋归来的东征大军一直忙着镇压北方的暴动和起义,几乎马不停蹄。
十几万大军一样要吃饭。
原本过去半年,在大王的严格要求下,西戎兵慢慢把那做强盗的习气改得差不多了,开始学着当主人,粮草统一配送,不再随地掳掠糟蹋。可是如今哪里都在闹饥荒,只好重开烧杀抢夺的老规矩。问题是,抢也得有地方抢才行。到后来,掘地三尺依然刨不出粮食,人都饿出了兽性。喝人血吃人肉的行径,既然开了张,也就用不着遮遮掩掩了。
天佑四年正月,报京城存粮即将告罄。符杨这回真吓了一大跳。君臣连日商议,最后还是老莫一锤定音:请大王子火速从楚州运粮入京救急。
整个二月,子释四人一直忙着制作干粮:葛根磨浆晒粉,蕨菜、嫩笋、地衣、岩耳、鱼肉……全部晾成干,一捆捆一包包,仔仔细细打点妥当。
谷雨前两天,忽听地底水声哗哗。整个山坡下方似乎都是空的,水流带着回音在暗处激荡。对面寒潭也不再止水无波,开始回旋涌动,缓缓升高。
四个人站在石头上,欣赏这大自然的奇观。
子释道:“这一片水域恐怕连着某处地下湖泊河流,谷雨上涨,冬至落尽,应时而动。”
“别看了,走吧。水流越来越急了。”长生说着,开始潜入寒潭下方往外送东西。
半日工夫,终于循着当初进入的路线出来。外边山洞角落里的竹篓,石缝里的长明灯,俱安然无恙,好像进入绝谷不过是昨天的事情。
由于水位上涨,寒水汇成小溪从洞口一侧潺潺流出。
——永别仙境,重入红尘。站在洞口,恍如隔世。
“按照吴宗桥的说法,他进去的时候,石壁和潭底的空隙有二尺余,如今却只剩下一尺多高。再过个百来年,只怕会完全合上。”子释怅然。
“也许会有别的人,因为别的机缘从别的地方闯进去呢?”子归神往。
别人的机缘,也是别人的故事了。
收拾整理一番,动身出发。
出了仙梳岭北边山口,向西而行。
走了好几日,道路两侧不见人烟鸡犬,田地里野草与人齐高。野狗肆意啃噬路边白骨,乌鸦在枝头凄厉的嘶叫。
刚从绝谷胜境出来,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看到这样的惨象,四个人都有些难以适应。他们十分清楚,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楚州百姓遭遇了怎样的噩运。在如此巨大的苦难面前,只是活着,似乎也已经成为一种罪过。
子周紧抿着嘴,子归擦一擦眼泪,默默的一句话也不说,跟着哥哥们低头往前走。
又过了两天,偶尔看到少数劫后余生的人,在山林田野间出没。他们几乎都是无力远逃的老弱妇孺,藏身荒僻之所,靠着野果野菜草根树皮和老天赐予的运气,躲过了兵祸,挺过了饥荒,熬过了寒冬,终于等来了春天。
没有粮食,不要紧。南方的春天,是饿不死人的。榆叶槐花,茅根刺芽,都是充饥的美味。树上有鸟,水里有鱼,山中有兽,只要肯动脑筋,不偷懒,总有办法弄到手送进口。
天降万物,滋养生灵。生存之道即是天道。
一路行来,许多嫩芽花叶能吃的植物都捋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地里到处都是刨挖野菜留下的坑,一片狼藉。
原本正该是春耕播种的季节,幸存者们却只能在水田中采草籽苗回去煮汤。
“他们……为什么不开始种粮食?”长生问。
“不是他们不想。”
也累了,子释干脆坐到路边,认真回答长生的问题:“最直接的原因是,他们没有种子。而且,也买不到种子。”
一场饥荒,米价暴涨。豪强富户们将早稻余粮把在手里,囤积居奇。这些人,无不家大业大,跑了就等于一无所有,干脆留在当地给王师开城门。北方缺粮的消息辗转传来,大米贵如珠玉。然而江面封锁,货物运不出去也是白搭。利之所在,自有勇者。有人居然买通了江边的西戎守军,军民合作,做起了倒卖粮食的生意。
这些内情子释虽然不知道,一些常识性的推测却是可以得出结论的。
“……即使有种子,几个老弱妇孺,耕耘劳作,倍加艰辛。世道依旧不稳,就算种出来了,多半也保不住。遭人抢被人偷还不是家常便饭?倒不如眼前捞点实在的填饱肚子。”
歇一歇,望着长生,继续道:“还有——你要知道,这土地,不是他们的。所以,从这地里长出来的东西,也不是他们的。只要这块土地的原主人或新主人一出现,就只能将劳动成果拱手相让。”
长生明白了。原主人多半不知所踪,新主人却随时可能出现。岂止小小一块水田,这天下又何尝不是如此?谁有力量霸占它,谁就是它的主人。
忽听子释轻声念道:“……民之欲利者,非耕不得;避害者,非战不免;境内之民莫不先务耕战,而后得其所乐。故圣人修德政使民得其所利,行武备使民避其所害。德政不行,遂令民失其所,夺其时,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声音渐渐放低,说到“死亡”二字,归于沉寂。
子周缓缓开口,把这段接下去:“……故体民之心,遂民之情,使民得其所养,不致失其依据,圣人之忧民若此……”
这些话,皆属圣人名言。恐怕天下每一个读书人,都烂熟于胸,能脱口而出,长生自不陌生。不过,从前也就是知道而已,即使觉得或许和自己有关系,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触。可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几句话入耳,却如木铎金声,钟鼓玉磬,又如真言密咒,梵语清音,一波波散入血脉,一字字牵动心魂。
子释吁一口气:“咱们锦夏这些年,德政也不行,武备也不行。事到如今,只苦了老百姓。不提也罢。走吧。”
这天中午,四人在一条小渠沟旁搭灶生火,取水做饭。渠沟尽头连着一口大塘,水不深,有人把裤腿挽到膝盖以上,正徒手在泥浆中挖掘翻找什么。
“他们在干什么?”
子释站起来眺望一会儿,道:“看这样子,像是挖藕根。”
水塘中新生的荷叶大多被人连茎拔掉煮了吃了,只剩下刚长出来的几片,羞答答卷着边儿,青嫩圆润,姗姗可爱。三月气温虽然开始回暖,浅水淤泥里依旧冰凉。那几人光着腿站在水塘里,弯腰低头,十指深入泥浆抠挖。偶尔直起身歇口气,就会发现,他们不是老人就是女子。
忽然传来一阵婴儿啼哭之声。一名女子匆匆上岸,把放在草丛里的孩子抱起来。母亲的母乳早已干瘪,小小婴孩使足了力气,也吸不出一滴乳汁。细瘦的四肢挣扎着,哭得声嘶力竭。嗓音却不大,一阵阵抽气,叫人听着直揪心。
子归蹲在灶前烧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滚落到锅里。
子释拍拍她。葛根粉冲熟了,盛出一碗:“给那位大嫂送过去吧。这个拿来喂孩子正好。”
又拣出各种干菜煮了一大锅汤。
长生把挂在竹篓外边的几只死乌鸦取下,拎到另一边去拔毛。
这东西,子释是无论如何也不吃的。一路上,见得最多的动物就是野狗乌鸦。乌鸦食腐肉,野狗吃死尸。饥荒之后的大地,饿殍遍野,却成了它们的乐园。在长生看来,这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正是现成的食物。都这种时候了,何必计较它们又是吃什么才得以健康成长?
起先子周和子归也不肯吃。子释帮着长生一块儿说服弟妹。轮到自己,一口还没咽下去,已经吐得头昏眼花,歇了两天才缓过来。
不久,那喂孩子的妇女过来道谢,被子归留下了。子释干脆让子周过去,把泥塘里忙碌的几个人全请上来。大家在火堆旁团团围坐,一起吃肉喝汤。
挖藕人都是上身一件破夹衣,拦腰扎根草绳。裤腿放下来,露出冻得乌青的双脚。埋在泥里的藜刺划开了枯瘦的皮肉,血从脚底脚背丝丝络络渗出来,蹭在草丛上,也不以为意。
道一声多谢,轮番端着碗喝汤。又纷纷点评乌鸦肉的味道:“香!比麻雀好吃。”
“这位小哥手艺忒好……”
“可惜我们没能耐,天上飞的逮不着,地上跑的追不上。托你们福啊……”
说说笑笑,融洽热闹。
“几位小哥这般仁义,定有好报……”其中一位老者边说边递了两截洗净的藕根过来。
“老丈这藕来得太不容易了,还是留着自己吃吧。我们有的是办法。”子释推辞。
长生却不客气,伸手接过:“一会儿射几只天上飞的留给老丈打牙祭。”
“那可太谢谢了。”老人笑一笑,对子释道:“也没什么难的,不过是看节取土,顺芯深挖。如今可比腊月正月松爽多了——亏得有这口塘,才让我们过了这个冬。”叹气,“舍不得吃啊,总要忍上两三天才挖一趟。转眼春末了,好歹得留几根做种,没准下年冬天还得指望它救命呢?”又看看在母亲怀里睡熟的婴儿,“大人怎的都好说,只是苦了我这孙儿,生在这年月,造孽啊……”
临走,子释把剩下的葛粉全部留给了那刚刚三个月的孩子。盛情难却,到底带上了几位挖藕人赠送的一大捆藕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