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176)
符敖已经被靖北王就地任命为华荣第一任蜀州宣抚,全程参与交接事宜。当然,赵昶方面谁也不敢问一句:你们皇上批准了没有?
接管这么大一个摊子,事情多得很。长生跟属下交代几句方针政策,啥也不管了,径直回李府。“忠毅伯府”四个字,如今是再也不用提了。大门上三块金字牌匾,抄家之夜早被摘走不知魂归何处。鲁长庚师傅对此耿耿于怀:“金子撬下来都好几斤呢,这帮天杀的……”
李府仆人都被子归遣散,尹家来的回尹家,韩府来的归韩府,最后剩下的几个人中,唯独鲁师傅没有入籍,死活赖着不肯离开,要给大少爷做饭。
长生问:“你们少爷跟我去顺京,你也愿意跟着么?”
鲁长庚答非所问:“要不是这回没我跟着,少爷吃不合适,胃疾怎么会加重,犯得这么厉害?当初我就说要一起去,他们非说我添乱,哼……”
长生进了内宅,李文迎过来行礼:“殿下,袁先生说,须和谭先生会诊……”
袁先生,即袁尚古。谭先生,当然就是谭自喻了。靖北王营中所有俘虏,十一晚上都扔在南山行宫,与投降众人关在一起。谭自喻这下可知道了,原来西戎人竟是出使议和的李免勾结来的。
当日傅楚卿起意夺权报复,撺掇赵琚杀掉宁氏父子。事后宣布罪状,对于叛国投敌的李免,污水泼上去只嫌不够黑。这拨投降的从朝臣贵族沦为阶下囚,惶惶不知能否保命,提起勾结敌人的李免,那是恨之入骨。人在绝境中迁怒,难免格外刻薄恶毒些。一时间,西京之所以不守,蜀州之所以沦陷,皇帝之所以自焚,锦夏之所以亡国……统统因为李免这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便佞小人,杀了喂猪喂狗都太脏。
当李文再来请谭先生的时候,谭自喻已经是宁死不屈的架势了。还好太医们随同太子投降,没什么心理障碍,袁尚古又是老熟人,自十二日凌晨,便长驻在李府。整整三天,子释偶尔醒来灌进去的药,转个身立刻和着血往外吐。谭自喻用针精微老道,袁尚古知道他就关在府里,便提出来要会诊。
长生对李文道:“请那位谭先生前厅等着。”
走到床前,蹲下去。
从前不管再如何瘦,脸上总是有肉的,这两天看着,面颊却陷下去了,整个人越来越像张白描画……
长生有些害怕抱他,似乎自己胳膊伸过去,就会把他硌疼。于是将手心贴在脸侧,轻轻的,一下一下,慢慢蹭到额头上。
声音低沉模糊,有如祈祷:“好起来……快点好起来啊……”
子释缓缓睁开眼睛。
长生手伸进被子:“觉得好些么?有没有哪里难受?”
“长生……”
“嗯。”
“别……担心……”双掌叠上他手背,“我就是……有点……累了……多睡会儿……就……好了……”重又闭上眼睛,再无声息。
长生知道,他大半天没看见自己,这是强撑着在等待。偶尔想到他会这样强撑,恨不得狠心少看他几次,少陪他一些时间。可是,一旦真的看不见他,心上立刻像开了个洞,呼呼往里灌凉风,吹得浑身筋骨发冷发脆,走一步,碎一截。
也不知在床边蹲了多久,李章实在看不下去了,绕到侧面,忍着眼泪,小声道:“殿下……谭先生还等着呢。”
谭自喻被两名亲卫押着,站在大厅里。
长生出来,冲倪俭点点头,后者立马呈上一大张名单。
拈着那张纸抖一抖,向谭自喻冷冷道:“谭先生,本王不喜欢搞威胁那一套,至今未曾惊扰贵府家眷。赵琚积德,临死前把这西京城里该杀的人都替我杀得差不多了,不过也还剩下不少值得杀一杀的角色。这些人怎么杀,杀多少,全看本王心情如何。这上边一共百来户——他一天不好,我便一天绝三户,见红挡煞,生祭鬼神,权且去去邪气。就从今儿开始,便请先生做个见证罢……”
看见一个卫兵在门口探头,挥挥手叫他们把谭自喻拉下去参观杀人。
那卫兵进来禀报:“殿下,詹事大人问,那些绝食的人怎么处置?”
长生心情差极,想起席远怀和他的追随者们,气不打一处来。哼一声,阴森森地:“让庄令辰告诉他们,我靖北王爱惜人才,不忍心眼看着他们自杀,更不会下令杀他们。但是我也不愿勉强谁,求仁便让他得仁,别白受这场罪。如此忠心不二,都够格殉主。最后绝食死的,统统给赵琚陪葬好了。不过呢——绝食死得慢,在他们死之前,只好委屈赵琚的尸身先晾在外头等等。还有,他们这么给我添堵,拿活人出气有失上天好生之德,找找死人的麻烦总没关系。我从此每日鞭尸一百,权当练功……”
庄令辰听到这番转述,张着嘴呆了半天不知该说啥。想想,还是向绝食的各位大人们如实宣布。第二天,居然一个个都开始吃饭了。一边吃,一边流着眼泪咒骂。
庄军师不由慨叹:对付非常人,还须非常法,一个死人要挟住许多活人。此等招数,简直阴毒如老虔婆,毫无王者风范。然而用到席远怀这般正人君子身上,却是立竿见影,灵验非凡。
第〇八八章 替天行道
十四晚上,庄令辰、倪俭、虞芒、符敖、符干坐在院子里开会。
部队大部分进城驻扎,官方办公机构就设在原锦夏各府衙。皇宫除了用于举行受降仪式,还做了临时监狱,投降的太子及官员们十分荣幸的暂住在里头。西戎方面高层人员跟着靖北王住,安顿在原襄武侯的宅子里。
几个人正事说完,开始八卦。
八卦其实也是由正事起的头。
符敖急着给单祁送信,说明西京归降详细过程。其中许多环节,特别是关系到王爷个人隐私的某些环节,虽然已经从跟随殿下的几位同僚处听全了内幕,这些天勉强消化下去,却不知如何给单将军描述才好。况且这封信,从之前的旧身份说,是下级向上级的军事汇报;从刚刚转换的新身份说,又算平级之间的沟通交流——作为未来蜀州最高行政长官,给正在主持蜀东事务的军事长官一些建议,因此颇为难以下笔。
以上种种,都免不了需要咨询军师及同僚们的意见。
靖北王决定留下符敖任蜀州宣抚,似乎有点越级提拔的意思。当年符亦大将军深受宠信,以东征之功外放,也就做到越州宣抚。但是庄令辰等人都明白:这些年符敖默默无闻,甘为卧底,他的牺牲和功绩,不比其余任何人少。又长期在楚州、蜀州坚守,论知风俗,熟民情,非他莫属。再说平定蜀州之后,以符敖身份,跟着回顺京心里肯定不舒服。最后,最容易被忽略的一点,表面上看起来,符敖将军没有其他几人跟王爷关系密切,可是别忘了,靖北王所有这些下属中,真正识人于微,早在当年二王子势单力薄之际便套过近乎的,唯独这一位。
——综上所述,此项任命公平公正,合情合理,叫人心服口服。
虽说已经入秋,白天依然潮热。紫藤架下两张石桌,八个石鼓,凉风从架子底下穿过,是整座宅子最舒爽的消暑之地。靖北王的几位忠心臣属,得力干将,便坐在这里,以闲聊的方式商议公事。
符敖说到为难处,皱起眉头。那些个无法启齿的内容,当面转述还好,若真写出来,又要含蓄又要明白……
叹气:“咳!军师,我看……这封信,只好拜托你来写了。”
虞芒道:“事关重大,哪能咱们几个说了就算?先问问殿下的意思吧。”
倪俭拍拍手:“谁去问?你去?我可不敢去。”
庄令辰掉掉脑袋:“殿下这回这撒手放羊可放得……”
他想说放得有点过头,倪俭在旁边接一句:“放得羊儿心里都毛了!”
几个人全笑起来。
符敖出身西戎宗室,打靖北王还光屁股时候就认识他。经过几年挣扎,才死心塌地追随,终于从暗处站到明处,心里隐然自觉半个兄长。笑几下,最后变作一声沉重叹息:“几位,这件事……其他都且不说,注定的天下之主,总不能……没有后嗣。可是,看殿下这情形……眼下是顾不上,等过两年……”
大家都望着军师。
这个问题没有谁想不到,不过是还没来得及拿到台面上说。
一枚早熟的紫藤荚果落下来,从庄令辰头上蹦到桌上,又调皮的滚两滚,最后被一只手捏住。
庄军师忽然长长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我的意思,先摆着。几位将军,谁也不要去跟殿下提。”
“为什么?”
庄令辰默然半晌,道:“你们还看不出来么?那样一副身子骨,能不能熬到过两年都难说。殿下这会儿正难受,现在去提,平白做恶人……等将来……时间长些,殿下心里,自然明白该做什么……”
深深叹惋:“唉……慧极必夭,情深不寿。世上的事——”
正要往下讲,一道银光带着劲风从眼前掠过,大理石桌面一分为二,“砰砰”巨响,砸在地上,碎成好几块。
庄令辰吓得魂飞魄散,“通”一声坐到土里,才发现是倪俭拖了自己一把,否则两只脚丫子铁定不保。除了他,那几个都是威武猛将,反应及时迅速,人刚跳开,抄起刀子便准备迎敌。
就听一个清婉哀绝的声音,哽咽着道:“你们……你们……竟然……诅咒……我大哥……我大哥……他哪一点……得罪了……你们……这些无情无义的……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