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114)
襄武侯府招募家丁,不过三天,报名的小伙子已过千余。按说前线危急,这些青壮年本该都在军中才对。但是朝廷考虑到大规模抽走京城里的男丁,即使不引起骚乱,也势必导致市面萧条,不利于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因此名册虽然在兵部放着,却迟迟没有调动,只把京畿之外的新兵开往东边北边。
进侯府当家丁,免税免役省口粮,还有工钱可拿,属于难得的就业良机。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有机会为宜宁公主殿下效力,鞍前马后一睹芳容——此乃眼下西京无数年轻小伙的梦想。其中更有那去岁中秋之夜看到公主救人甚至无比荣幸被公主所救的,为了到府里来当家丁,向着挑人的管家大娘和侍卫首领大人跪地磕头,声泪俱下。
子释归家时,府门前灯火通明,一大堆人围着。忙叫温大拐弯,从西宅偏门进去。
子归人在这边站着,对面廊下点了一排蜡烛,正提着弓箭练准头。见大哥回来,忙上前迎接。兄妹俩才说两句,尹富跑进来了。
“大少爷,小姐。”府中实行的是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尹富等人并未因三兄妹身份变化而改口。
“门外那些没挑上的,无论如何也不走,非要见小姐一面,听小姐亲口说不要他们才肯离开。韩大娘说,看小姐是不是出去应付应付……”
子归想想,道:“那我出去说说。”就这么拎着弓箭往中宅去了。
子释望着妹妹背影,忍不住轻叹一声,心中似喜似忧。
不是不知道这丫头满城招摇,大出风头,还是没想到搞出如许惊人动静:时不常跨了宁府送的白马,背了皇帝御赐的金弓,一身翠绿色夷族骑装,领着若干侍卫到处乱窜。她有钱有势有才有貌,那行侠仗义的事情干起来自然轻松漂亮,赢得拥趸无数,粉丝成群。普通百姓嘴里直把宜宁公主传得跟仙女下凡似的,至于追随在马屁股后边献殷勤的官宦世家子弟,以宁三少为首,整个一公主骑士团。又有那好事之徒编了两句顺口溜,专门赞颂公主飒爽英姿,道是:“金鞍翠袖白翎飞,照影长留谢子归。”
子释暗道:“照影长留谢子归”,一语双关,情意绵绵,还真是句好诗。
尹富看大少爷有点不太开心的样子,安慰道:“少爷放心吧,只要小姐出去,那些家伙保证服服帖帖,没人敢捣乱的。”
“知道知道,你们心里,小姐的话比圣旨还灵,也就敢冲我指手画脚……”
“少爷……”尹富是老实人,不知怎么回答。李文上来解围:“富哥忙去吧,少爷交给我们就好。”
子释又叹一口气。
子归她……是心里难过啊。表面上瞧着似乎没什么了,其实妹妹对于傅流氓找上门这件事,始终耿耿于怀,切切痛恨。她不过用了这样的方式,发泄平衡心中的愤懑。自己又怎么忍心去约束她?何况,也没有必要去约束她。这一双弟妹,天生出类拔萃,实在没法学人家搞什么低调。只能告诫自己:相信他们——相信他们的本事,也相信他们的运气。
李章在旁边催促:“少爷进屋去吧,起风了。”
李文捧着从车上拿下来的一些用具,问:“少爷是不是担心小姐?”
子释轻笑:“我也以为自己是担心。想一想,倒好似嫉妒的意思更多呢?或者,我其实挺羡慕子归,呵呵——金鞍翠袖白翎飞,照影长留谢子归。扬鞭纵马过都市,问遍人间不平事……”一路吟唱着进去了。
三月初三,上巳修禊日。
皇帝在西京南郊“鸾章苑”内设滨水宴,学古人流觞曲水,吟咏畅怀。南溪之水自南山潺湲而下,引入苑中,被精心设计的沟渠池塘规范成一个大大的草书 “寿”字。“寿”字下方的“寸”恰好回旋一周半,圈住了大片花木亭台。东边是“木樨园”,种了上百株不同品种的桂花;西边曰“锦绣林”,集中了无数春季开放的山樱连翘桃李梨杏海棠杜鹃。
皇后及众位妃嫔在锦绣林招待各家来的王妃郡主诰命夫人。赵琚自己则在木樨林盛开的四季桂下和皇室宗亲、文臣学士们饮酒吟诗,卖弄风雅。
去年秋天封兰关失守,上上下下惶急了一阵。很快听说西戎军在峡北关未有寸进,北边仙阆关又捷报频传,大家都放心了,日子该咋过咋过。
酒过三巡,歌功颂德吃喝玩乐的话题已说过几箩筐,自然有人提议作诗。最近两年,满园姹紫嫣红看腻了,皇上偏爱色淡香清的四季桂,群臣御前吟诵,为博万岁爷欢心,当然就用这个主题。
子释端坐在位子上,任凭周遭热闹,眼皮都没抬过。他和子周的身份,既算得宗亲,又属于文臣,何况皇帝亲自点名,非来不可。不过今天这个日子,就算不来应酬,恐怕也什么都干不下去。弟弟妹妹多半想到这点,才死拉硬拽不许自己独自留在家中。
面前美味佳肴没怎么动,倒是一壶蜀中名酿贡酒“错春”,值得品尝,不枉此行。端着杯子不知不觉一口接一口,直把隔了两行的子周急得不行。大哥自从去年病愈后,就被妹妹下严令戒了酒。今天这一破戒,回去挨骂不说,过饮伤身,万一……
转眼却瞧见傅楚卿在皇帝身边冲自己微微点头,暗哼一声,不再看他。傅大人知道司文郎急什么,移步跟安总管说了句话,安宸招招手把负责添酒传菜的执掌内侍叫过去,交代一番。不一会儿,席间伺候的内侍取走兰台令大人案上空壶,又送了一壶上来。子释倒出喝一口,竟是白水。微一思忖便明白了,低着头,无可奈何的笑笑。
他自是率性而为,目无余子。落在不熟悉他的人眼里,要么觉得孤高自赏,要么觉得倨傲骄纵,总之疏离冷淡,难以接近。当然,也不排除某些别有用心的眼睛,明里暗里隔空揩油吃豆腐。他自己浑不在意,可把傅大人气得呕血,将那些面孔牢牢记在心里,过后再慢慢设法算帐。
这边内侍们腾出一张大案,取了韵签筒子过来,又捧出一大沓洒金压纹玉版宣、满把牙柱羊紫兼毫笔,取水磨墨,预备各位大人作诗。
秘书副丞张宪博之子张庭兰,年前刚从国子监四品学录升迁礼部侍郎,属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忽然出列行礼,向赵琚道:“启奏陛下,微臣有个主意,请陛下定夺。”
“哦?说来听听。”
“微臣以为,历来咏桂诗不可谓不多,而况今日数十人同咏,须得翻出新意,另辟蹊径,否则千篇一律,陛下看着想必也没有意思……”
赵琚有兴致了:“爱卿所言极是,不知爱卿有何妙法?”
“陛下,昔人赋雪,为求新奇工巧,曾禁用梨、梅、鹅、鹤、练、絮等字。有如徒手相搏,不持寸铁,故名之曰“白战”。今日在座各位咏桂,不妨亦效此“白战”豪情,陛下以为何如?”白战体又称禁体,说的是咏物赋诗时,刻意将该题材的常用字禁了,要人于艰难中出新巧。
赵琚抚掌:“妙哉!就是这样。那桂花的“桂”字,还有“木樨”二字当然不能用了,其他如金、银、丹、黄、月、露、色、香之类,也都得避开才行。”
张庭兰又道:“微臣以为,从来咏桂多秋桂,今日写的既是春桂,还须写出春桂独特之处,叫人看了,不致与秋桂混为一谈,才算入流。”
赵琚点头笑道:“有理有理。众位爱卿,三春咏桂,白战赋诗,好一桩别出心裁风雅盛事。朕已经迫不及待等着看诸位的表现了!”
于是各人抽了韵脚签子,分纸取笔坐定。宫娥捧着珐琅水晶大沙漏立在一旁,约定两刻钟为限。内侍们散立在席间,随时把完成的作品呈给皇帝。
白战作诗,费的功夫自然多些。有人想在御前显示自己才思敏捷,飞快凑足四句,交给内侍呈上去。这些个吟咏春桂的白战体,陈言俗调是少了,然而要么佶屈聱牙,要么矫揉造作,要么牵强附会,可堪入目的就没有几首。赵琚一面看一面摇头,随手递给身边泰王定王和国舅传阅。
张庭兰待众人差不多都写完了,才呈上自己的一首七绝。赵琚看罢,连声称赞:“不错不错。”转头对坐在宁书源下首的张宪博道,“张爱卿,令郎锐意才思,别出机杼,“雏凤清于老凤声”啊。”说着,命内侍当众诵读。
张庭兰这首七绝《咏春桂》,写的是:
“珠碎玲珑堕地来,
秋光占尽在瑶台。
人间天子重清气,
报与桃梨一处开。”
四句话流利清爽,不但道出了春桂的特点,且含蓄蕴藉大拍了一把万岁爷的马屁。怪不得皇帝看到赏心悦目。
他这首一出,其他没写完的都抠抠缩缩不敢往上呈了,纷纷表示张侍郎才调高绝,无与伦比,自己不敢献丑。子周心不在此,跟着顺势藏拙,也不觉得没面子。
子释面前白纸一张,根本没打算凑趣。心中淡淡冷笑:这场戏只怕是张氏父子早就预备好了的,要在皇帝面前露脸。余光瞥见宁书源神色,并不十分畅快。想起宁家的孙子也在坐,难怪了。不再理会他人,端起手边嵌玉琉璃杯——虽说只有半盅白开水,借着之前那壶酒的微醺之意,照样喝得有滋有味。
张庭兰瞟他一眼,忽向皇帝道:“陛下,微臣听闻兰台令李大人胸怀锦绣,满腹珠玑,不知有何佳句?”
赵琚顺着他视线一看,这个李免,又不知神游何方去了。敲着桌子叫了一声:“李爱卿!”
子释最近被皇帝这么叫习惯了,慢腾腾站出来:“微臣在。”
“李爱卿想什么呢?”
“陛下,微臣适才在想……这“错春”酒,错春错春,真是好名字。不知是雕镂春光?还是误了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