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14)
缭城反倒是真正彻底空城一座。走在街上,人迹全无。许多人家店铺敞着大门,一片凌乱,可以想见当日如何狼狈匆忙。
城东走到城西,四个人全身上下焕然一新。按照子释吩咐,挑了最朴素最结实的衣裳,鞋子却选了上好的革履。除了身上穿的,还往包袱里装了几件。长生给自己寻了一副犀角弓箭,一把连鞘弯刀。子周拿了一把剑,有些沉,还舞得动。正高兴,就听大哥道:“放回去吧。”
“为什么?”
“无力自保而持戈矛,其结果只能是授人以柄。你拿它有什么用?背它不如替我背这玩意儿。”说着,把一路带着的那口小铁锅扣到子周头上。
女孩儿到底爱美,看见绸缎庄里五彩丝缎拉扯得到处都是,忍不住捡起来往身上比划,却招来子周一顿数落:“这些东西本非无主之物,咱们不问而取,实属情非得已,自当仅取所需,岂能妄起贪念?”
“李子周!你说谁妄起贪念?”子归扔下丝缎,挥动粉拳冲过去。子周噌的窜到长生身后,做个鬼脸。子归悻悻:“你不过因为大哥不许你拿那把剑,借故发泄罢了。”
子释道:“兵荒马乱的,管他有主无主,拿了也就拿了。问题是咱们后头要走的路还长得很,不能自找累赘。带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一来麻烦,二来平白招惹祸端。”
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在寂静的房屋街巷中回荡,竟似传出老远,无端端让人觉得发怵。
“大哥,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好不好?”
“等一下。”子释望望长生,道,“后边不见得还有这么好的机会,楚州形势缓得多,咱们又是深入腹地,未必受时局太多影响——”
长生嘀咕:他到底想说什么?
“……一举一动皆需花销,与其到时设法,不如在这里——”
哦,听懂了,趁着这里没人,多搜罗点值钱东西带着。唉,偏要曲里拐弯一大通,把个明目张胆的行窃抢劫说得冠冕堂皇。
现钱当然是没有的,早被主人随身携走。找出一些镶金嵌银的器皿,都十分精美。子释逐件端详一番,心中感叹:全是艺术珍品呢。可是又能怎样?人命尚且危浅,哪里顾得上这些!终于笑着一伸手:“顾大侠,请。”
长生白他一眼,操起刀连撬带挖,卸下一小堆细碎的金条银块,包好了递给子释。心想自己曾经领着手下抢过那么多回金银财宝,亲自动手还真是头一遭。
子释接过去,拿了几块小的教弟弟妹妹藏在身上,剩下的分成两包,一包揣到自己怀里,一包递给长生:“省得被人一网打尽。”
子周和子归本来有些迟疑。直接拿人金银,性质好像和拿几件衣裳几双鞋子不一样呢。可是两个哥哥的姿态实在太过自然,从头到尾理直气壮,弄得他俩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出了西门,回望满城古木繁花,白墙青瓦,正毫无防备的等待着被凌虐的命运。也许用不了几个月,这座城市就要步彤城的后尘。
子释心情复杂,久久伫立。长生陪他站了一会儿,把他背上的包袱提过来也放到自己肩头,道:“别耽搁了,走吧。”冲两个孩子招呼一声,大步流星往前走去。
接近楚州,人烟渐渐稠密起来。一路西行,曾见大片春耕后的良田无人打理,任其自生自灭。走到临湘境内,林间田头,却时有牧童农夫出没。甚至一些北边和东边逃过来的难民,到这里也止了步,开荒种地,入城做工,就地落脚,随遇而安。
“这应该就是清水河了。对面那座山想必就是楠竹山。”楠竹山西面,已经属于楚州地界。
李子释风流态度天成,尽管满身尘土,往河边这么一站,抬手向前方一指,自有乘风临水之意。随口吟道:“碧水生情愁送客,青峰有意笑迎人。闻说楚州山明水秀,人杰地灵,看这气象,果然内藏锦绣。”
长生忍住了不去看他。李子释这酸溜溜的脾气,这么些天总算习惯了。好在他虽然喜欢掉书袋,肚子里实实在在有些真货。一路上凭着他对以往所读书籍的记忆,识道路,辨方位,竟然八九不离十。尽管也绕了几个圈子,对于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少年来说,已经相当难得了。当然,长生在这些方面丰富的实践经验,起到了极其重要的辅助作用。
经过这么多天的锻炼,李氏三兄妹长途跋涉的能力大大提高。虽然远远比不得顾长生,但是耐力和速度均有长足进步,不复刚开始时的凄惨狼狈模样。一路行来,三个人都黑了,瘦了,脚上长茧了,手上脱皮了。和同行的顾长生,情谊日渐深厚。
眼前没桥。远处有一个干活的农夫,子释上前几步,双手卷成筒状,放开了嗓子就喊:“大叔——这河怎么过啊?——”
“往前二里地,有桥。”
“二里地……”子释看看河面宽度,也就十丈左右。扔了快石头下去,蹚水显然不具有可操作性。童心忽起:“不如,我们游过去?”
话音刚落,已经赢得弟妹一片欢呼。天气越来越热,总也没机会好好洗个痛快,能在这清澈小河里畅游一番,想想都浑身舒坦。水乡子弟,自来识得水性。不过像李氏兄妹这样的少爷小姐,也就小时候背着大人玩玩。长大一些,规矩严了,又不靠它吃饭,就没什么机会下水了。技术说不上多好,对付眼前的小河沟还是没问题的。
长生面露难色。
“不会?没关系,你有功夫,学起来更快。”子释突发奇想,“顾长生,以你的功力,会不会“登萍渡水”、“一苇渡江”什么的?”边说边比划,““嗖”一声,就这么过去了。然后气定神闲站在对岸气死我们。”
“你这都打哪儿听来的?”长生哭笑不得,心想他一个读书人家公子哥儿,脑子里怎么有这些乱七八糟。
“一掠数丈,那得是绝顶高手才做得到。何况我又没怎么练过轻功,不过会一点粗浅招式……”抬头看看,“你们从这儿游过去,我往前走一段过河,再回来找你们好了。要不了多久的。”四里地,经不起他双腿几晃。
子释知他北方人畏水,想起前途茫茫,很有必要把这个最佳保镖培养成十项全能,于是恳切道:“楚州虽然不比越州河湖密布,却也是水道纵横。不会游水,终究麻烦,学一学有什么不好?”
长生犹豫一会儿,对上子释带一点期待和祈求的眼神,张嘴就说了声“好”。等到被迫脱了衣衫,只穿条裤子站在河边发抖时,简直后悔得直想哭。
“长生哥哥,下来吧,我们拉着你!”一对双胞胎早就跳下去了。子归是女孩子,挽起袖管扎紧衣衫,竟也毫无滞碍。
“虽然你身材是不错,可是我已经夸过了呀。”子释过来戳戳长生漂亮的腹肌,趁他一楞神的功夫,猛然使力,直接把人踹到河里。
长生大惊之下,本能的死命挣扎,就听子释断喝一声:“闭气!”他是习武之人,这闭气的功夫熟练得很,立刻照做。但拳脚刀法中的闭气,要求全身紧张,凝聚力量,和游泳的情形完全不同。眼见着他气是闭了,人却秤坨一般沉了下去,子释急道:“放松放松——”
唉,这木头木脑的傻小子,估计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松。当下大声道:“顾长生,什么也不要想,听着我的声音。”朗声吟诵,“遥遥沧浪,隐隐河涛。瞬息万里,吐纳灵潮。自然往复,或夕或朝……清虚长在,混沌未休。依形赋体,随波逐流。澹若深渊之静,泛如不系之舟……”
清透纯净的嗓音悠悠而来,带着一股安详宁定的力量。长生自然摒除杂念,放松身心。下一刻,忽然意识到自己竟浮了起来,飘飘忽忽在水面随波荡漾。试着拨动手脚,身子居然在前进!这样新鲜奇妙,当真有趣至极。清凉的河水浸润全身,立刻觉出舒畅来了。“原来……水……并不是那么可怕……”
“子周子归,把你们的长生哥哥拉上来吧。”
子释怕顾长生要报之前一踹之仇,看他爬上来,立即转移话题:“我给你示范示范,看仔细了。”走到河边,先活动活动筋骨,然后脱了衣裳扔到草丛里,显出骨肉匀停的上半身来。
背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粉嫩的新生肌肤和深褐色的旧痂交错纠结,依然触目惊心。最大的两道伤疤从左腰上部斜斜横贯到右侧肩胛,弯弯曲曲深深浅浅有如缠枝花卉,乍看吓一跳,多看两眼,衬着象牙白的底色,竟别有一种诱人的吸引力。
“你的伤……下水行不行啊?”
“痒死了,忍得我晚上都睡不着,正好凉快凉快。”子释说着,“噗通”一声跃入水中。长生瞬间想起了曾经在銎阳城皇宫湖中见过的银色锦鲤。
两人一个多方启发,善于点拨,一个聪颖好学,勇于实践,不过大半天功夫,顾长生已经能沿着河岸游出好几丈了。
累了,把包袱皮抖开搭在树枝上,隔出一个相对隐蔽的空间,换了衣裳。湿衣服在河里洗洗晾起来。四个人排开躺在河边草地上,南风拂面,惬意无比。
远方隐约有山歌随风而至,男女应和,高低宛转,嘹亮而又缠绵。子释细细分辨,听得歌词道:
“深山大树好遮荫,只听山歌唔见人;妹若有情应一句,莫教阿哥满山寻——”
“三月莳田行对行,盼得六月早禾黄;盼得禾黄食饱饭,盼得同郎共谷仓——”
…… ……
长生不太懂唱的是什么,只觉那曲调说不出的悠扬悦耳,听得人浑身麻酥酥软绵绵的。侧耳听了一会儿,想起游泳的事,问道:“李子释,你之前……叫我闭气的时候,念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