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121)
子周上个月从收藏司调到策府司,进入最高权力中枢,职务还是司文郎,实权可大大不一样。子释的兰台令虽属学术性职务,紫宸殿侍讲却是皇帝特聘顾问。这么说来,“齐家治国、守土安邦”八个字,也不算太夸张。至于兰台令大人的花边八卦,不过一些风流韵事,无伤大雅。
子释瞅着妹妹,简直都能想象这丫头当时的表情语气。暗忖要是韩老夫人和宁夫人认可了丫头自己的意思,这事儿不就暂时了结了么?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这时子周道:“下午,大姨母说进宫去陪娘娘说说话。宁三少大概知道了子归那番言语,蔫蔫的跟着。我们在丽阳宫坐不多会儿,皇上就来了。”——只要得知干女儿进宫看干妈,这位干爹是一定要来凑热闹的,回回不落。不过干爹至今都表现得很称职,兴致勃勃的凑热闹,慷慨大方的派零用钱,没整出别的妖蛾子。
子释听得皇上来了,心里咯噔一下,明白问题肯定出在皇帝身上了。想不出到底是多严重的后果,从双胞胎的反应来看,似乎并没严重到无法可施。不过这俩如今淡定功夫越练越好,就是自己这当大哥的,也没那么容易看出深浅……还是等他们说完吧。
“开始都挺平常,话说到中间,宁三少突然冲出来跪到皇上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皇上做主,把宜宁公主许配给他。那副模样,恨不得当场就要上吊抹脖子——”说到这,双胞胎想起当时情状,露出愤恨鄙夷神色。子释斜眼瞟了瞟傅楚卿,傅大人没由来一阵心虚:“你、你看我做什么,宁三少可没找过我……”
“啊,没什么。”子释淡淡道,“我只是忽然觉得,这世上,厚道的人各有各的厚道,无耻的人原来都是一样无耻。”面向双胞胎,“皇帝自己喜欢做戏,也喜欢看别人做戏。宁三少这一唱戏,他铁定要赶着装月老扮红娘,演一出瞎眼乱点鸳鸯谱。宁三少这招借水行舟,使得很地道啊。”看双胞胎点头,做足了心理准备,鼓起勇气问,“咱们——是不是等着皇帝赐婚的圣旨上门就行了?”
子归知道大哥着急了,忙道:“不是这样的,大哥,你听我说。皇上是说要赐婚来着,当时娘娘、大姨母、子周都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就跟皇上说,说皇上曾亲口赞我“巾帼不让须眉”,所以,所以,我不能辜负皇上期许,要做流芳千古的巾帼英雄!”
“啊?!”大事不妙!子释额头开始冒汗。
“嗯,我对皇上说,眼下外敌当前,有志者正该尽忠报国。我谢子归身为忠良之后,累受皇恩优宠,又习得一身武艺,岂能效小家庸脂俗粉,困于楼台闺阁?若能从军杀敌,以我公主身份,定能鼓舞士气,扬名朝野,成就吾皇圣朝一段千秋佳话。然后……我又提起那些“替父从军”、“娘子军抗敌”的故事,无不脍炙人口,令后人神往追思……”
子释扶住脑袋:完了!这丫头,这招“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效果定是出乎意料的好啊。赐婚哪有公主上阵杀敌刺激?万岁爷指不定脑子热成啥样呢……
打断她:“皇帝同意了是不是?子归,你……你可知君无戏言?哪怕皇帝完全是做戏,只要他自己不反口,底下人可实实在在要当真的啊!”还想说什么,看见妹妹郑重的表情,噎住。
——妹妹此举,确乎是不得已的好办法。然而看似为了一时无奈哄皇帝,其实只怕是她压在心底的真正想法,故此才会一触即发,做戏成真。
当大哥的话音刚落,傅楚卿已然接口:“我想个法子,叫皇上收回成命。”冲子归道,“你一个女孩子家,花拳绣腿玩玩也罢了,去前方打仗,开什么玩笑!你要真去打仗了,你大哥还不得担心死?……”
双胞胎瞪着他不说话。
子释摇头:“傅楚卿,这是我们兄妹的事,你不要插手。”
一旦他把傅大人三字换成自己名字,那就表示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傅楚卿张张嘴:“你……”颓然叹口气。
子归慢慢走到子释面前,蹲下身,就像从前每次跟大哥撒娇,说心里话一样:“大哥,对不起。我当时一下子冒出这个主意,什么也没想就说出口了。皇上同意之后,我又仔细想了想,心里……一点也不后悔。”
子释沉默着。轻轻摸着她的发辫,最后道:“只是……太辛苦了……”
“我明白……其实,大哥,上回送走花二侠他们,我就一直在想,能不能做点什么。”
仰头望着子释:“大哥,其实,我一直……都很难受,很难受……这么一天一天混日子,应付这个,周旋那个,人人装作听不见看不着,等着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好消息坏消息。我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下去了。比方宁家表哥,他要再这么死缠烂打,我怕自己……不定什么时候会心头火起一刀杀了他!”
子释拍拍子归的头。在西京这烂泥塘大酱缸里,侯爵之家公主生涯,端的委屈了妹妹。她天赋自高,际遇又和一般女孩大不相同,确如她自己所言:岂能效小家庸脂俗粉,困于楼台闺阁?偏赶上这么个时代,只有上战场打仗一条路——太残酷太辛苦的一条路……
“大哥,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做,也不管到底成不成,就想自己试试看。我不愿离开大哥和子周,但是……”
“大哥明白了。大哥不拦你。”子释对着妹妹微笑。过一会儿,转向弟弟:“不如你一起去,也有个照应。”
“我留在这里。我们说好了。”
所谓“我们说好了”,那就是双胞胎已经达成一致,不用大哥操心了。
子释心中悲悯又欣慰:终于不用管了,也管不着了。
子周补充道:“我们说好了,总要有一个留下来陪大哥。况且,我也想在策府司试一试。——大哥,我和子归一样,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做,也不管到底成不成,就想自己试试看。大哥别担心,我们不会乱来的,我们只是,不愿再浪费时间了。大哥曾经说,这一池浑水,咱们没本事澄清,就不能下手去搅。可是如今……”
语声有些发涩,却又渐渐转为决然:“如今,咱们已然拖到了池底。身处其间,又怎么可能袖手坐视?圣人知其不可,犹能为之,眼下的情形,未必到这份上。悬崖绝壁可另辟蹊径,死水沉潭能别开生面——世事难料,不动手做做看,又怎么知道?”
子归在旁边点头。
双胞胎憋屈这许久,迟早要爆发,皇帝赐婚不过是个引子。子释把一双弟妹瞧了半晌,觉得什么也不必说了。曾经满心依赖自己的弟妹,如今不但会走,也会飞了。摔了跟头折了翅膀,都得靠他们自己爬起来。所谓是非成败转头空——便由得他们头角峥嵘放手一搏吧。今后的事,且看造化。至于眼前,自己想做的事,已须竭尽全力。
忽然敲着桌面,吟起诗来:
“金鞍翠袖白翎飞,照影长留谢子归。
天子非常赐颜色,江山岂止重须眉?
扬鞭纵马过都市,问遍人间不平事。
忽闻战鼓边声起,自是红妆梳洗日。
玉尺银刀铁甲裁,征尘千里卸环钗。
手把长缨降魔杵,心在水天明镜台。
…… ……”
傅楚卿看着眼前三兄妹,明明同在一个屋子里,却产生了遥不可及的幻觉,好似天上地下两个世界。他想:这一家子,都是疯子。
忠毅伯为义妹宜宁公主出征所作的诗歌,借了市井流传的句子随口吟出,事后由义弟襄武侯纸笔记录,很快众口传诵。待到过了端阳节,公主殿下率五千西京子弟兵奔赴峡北关前线,儿郎们一路高唱的,就是这首《西京子归行》。
宜宁公主出征,满城百姓跟着皇帝和迟妃娘娘,一直送到城外。
所有仪式结束,士兵整装待发。子归蓦地勒马回身,停在两位兄长面前。手里鞭子却指着傅楚卿:“我大哥容你一天,我和子周便容你一天。傅大人,你好自为之罢!”不待其他人有所反应,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赵琚在车上看见,大笑。等傅大人过来忠于职守,皇帝赞叹道:“朕这个公主,真有女将军的样子!”
傅楚卿不自在了片刻,这会儿完全恢复如常:“陛下洪福齐天!公主殿下马到成功!”
赵琚忽问:“这么重要的场合,怎么不见宁阗?”
宁阗御前请求赐婚,结果被子归弄成了公主从军杀敌,差点当场昏倒。回家闷了几天,竟然闷出一身血性,立意要跟上战场,把他爷爷和他爹惹急了,干脆软禁起来。
傅楚卿回复皇帝:“陛下,宁三少爷被统领圈在家里不让出门呢!”
赵琚一路打着哈哈,吩咐起驾,陪同诸人也随驾返回。
因了子归最后回身一句话,离愁别绪都给打散了。子释在心中为妹妹祈祷,情绪却十分安定。回到家,一口气忙活到深夜,才熄灯睡下。府里侍卫男仆,追随公主殿下奔赴沙场的,差不多去了大半。除开少数傅楚卿特意派遣的帮手,其余均属自愿。令人意外的是,李文李章留下了,反是李歌李曲两个丫头,跟着她们的小姐卸下红妆换武妆,一块儿上了前线。
这些年轻鲜活的生命,热情纯洁的灵魂——包括自己的妹妹,上战场去了。
太多事,经不得细想。好在可以控制自己不去想。子释端起床头的安神汤,仰头灌下肚,一夜无梦到天明。
第〇六四章 清浊一渠
过了几天,某日午后,傅大人领着宫廷掌案齐德元齐大师到兰台司实地勘察,讨论修缮扩建书库事宜。尹富文也被子释请来做参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