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116)
“既是润笔之资,陛下,微臣想按页计酬,一页画册白银一千两。这是单给微臣的。其他赏赐书坊画工,不在此列……”
几个听众眼珠子全掉地上。赵琚大着舌头:“你、你、你……可真敢要啊……”
“陛下,微臣自是漫天要价,陛下亦可落地还钱哪。要价固然高昂,也得看货色值不值。画工刻工,不过普通匠人,陛下要出意境,入流品,可都着落在微臣身上。当然了,到底值不值,终究还是陛下说了算。哪怕陛下分文不给,一道圣旨下来,微臣难道还敢偷工减料不成?……”子释心想,皇帝脑子里,春宫画可比银子稀罕多了,之所以跟自己讨价还价,不过图个乐子。
果然,赵琚顿足道:“动用圣旨——那还有什么意思?你要钱,朕就给你钱好了。”
君臣二人一番拉锯,最后以每页纹银九百八十两成交。
黄昏时分,子释才被赵琚放出来。傅楚卿安排好行宫保卫工作,亲自送他回府。这一天强撑着陪人斗智斗力,只觉疲惫不堪。出了宫门,不经意抬眼远眺:暮色中平林漠漠,烟霭如织,东风料峭,寒山冷翠。悲伤、思念、愁苦、愤懑……种种情绪随着一壶“错春”的绵长后劲返上来,迈出两步,身形打晃。
傅楚卿接过李文手里的羽缎斗篷,一把将他裹住,整个抱在怀里上了马车。车子前后围拥的都是忠毅伯府最忠心的仆人和内卫所最可靠的下属,个个神色如常,就当啥也没看见。李章把保温食盒双手递进来,小心放在矮几上:“是七子茯苓羹。二少爷回去说大少爷几乎什么都没吃,又破戒喝了酒,小姐特地差人送过来的。”
在文章二人心中,傅大人堂皇出入府门,大少爷不说什么,底下人当然更没有资格说什么。少爷病虽然好了,精力明显不如从前。管他是谁,权当多一个人伺候罢。
待马车启动,傅楚卿把食盒里的盅子端在手上:“喝一点。”
子释摇头。
“自己喝还是要我喂?嗯?”
子释看他一眼,撑起身子,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
“呵呵……”傅楚卿被他瞪得心花怒放,“总也不肯乖乖听话。”见他皱着眉头推开碗盅,无奈道,“那待会儿再喝。”将胳膊放低,让他平躺着,小声埋怨:“题诗的事,你不许我说,我可一直忍着没说,怎么自己倒犯起糊涂来了?弄得我好不狼狈……”
子释茫然望着车顶,不说话。
傅楚卿住了嘴。过一会儿,问:“今天好像很不高兴,不光为了图册的事——那姓张的惹你烦对不对?”
子释侧过脸,不再理他。脑子里昏昏沉沉,合上眼睡了过去。
马车直接驶入中宅大门,双胞胎正在前院等着。看见傅楚卿抱着大哥下来,压低嗓门说句“睡着了”,两人放下心,一个右转,一个左转,默不吭声走了。
傅楚卿笔直进了卧房,把人放到床上。心想皇帝在行宫过夜,自己这个内卫所巡检郎还得回去盯着,是现在走呢还是陪陪他再走呢……一低头,眼前人微微动了动,转过身来,闭着眼睛,面上仿佛忧伤又仿佛微笑,不知在做什么梦。
这一刻的他,格外没有防备。傅楚卿忽然很想亲亲他。当然了,他没有哪一天不想抱他亲他。但是今天这个感觉有点不同。到底有什么不同,显然傅大人还想不太明白。他甚至在决定要不要去想明白之前,已经用自己都不知道的怜爱姿态,慢慢俯下了身。
“唔……”伴随一声带着缠绵尾音的呻吟,两只胳膊绕上了脖子。傅楚卿惊喜太过,竟至从里到外硬生生打了个寒战。捧起他的头仔细看看,低垂的眼帘下边窄窄一湾,雾蒙蒙的——没醒呢。愈加温柔小心,一个纽子一个纽子解开他贴身单衣。往日只嫌太慢,今晚居然有些舍不得快了。好像速度快了,反而会错过什么珍贵的东西。没想到身下的人倒不耐烦起来,呢喃着贴上来轻轻磨蹭,一抹绯红从脸颊直染到胸膛——如此旖旎风情,这回轮到他傅楚卿以为自己在做梦了……
可惜,再美的梦也有结束的时候。当心满意足的傅大人看到床上那人一样心满意足睡得香甜,看着看着,不提防一个激灵,蓦地醒悟过来:他这是……把我当成别人了……
不是不知道他心里有人。自己可没忘记当初在那菩提寺里,还有一个偷袭的小子。旁敲侧击打听几次,三兄妹根本不搭理这茬。派人调查他在西京城里有没有相好,查来查去都是些风里的虚影儿。慢慢的便将这桩心事放下了。没有对比,也就意识不到差距。今夜他出乎意料的热情,令自己得到前所未有的快乐。一想到这快乐源自何处,空虚和嫉恨顿时占据了全部身心。
当场就要扑上去重头再来一番,叫他好好认清自己,再也梦不着别人。正欲狠狠咬住那犹自绽放的双唇,忽然留意到面上一片湿痕闪烁,分明是未曾干透的泪光。
懵了半晌,好似一场深秋夜雨从头浇下,透骨寒心。他这是……梦见了谁?又把我当作了谁?若非今晚,还真不知道,他至今仍旧如此不情愿——明明死也不情愿,偏偏拼命忍着,宁肯这般狠心跟自己过不去……
傅楚卿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好办法。叫人嫁祸栽赃、捏造诬陷、罗织攀附、屈打成招……都不难。唯独这个心甘情愿移情别恋,可不知怎么办才好。临到走了,摸一把他睡得白里透红的脸蛋,恨恨道:“你心里不肯想我想别人——那又如何?反正落到我手里的是你不是别人,你就认了吧……”
不两日即是清明,三兄妹须往南郊祭拜“忠烈祠”。本来按照管家韩大娘和侍卫张头领的安排,大早上就要派人去封道清场。子周子归一致反对扰民,何况清明这日说不定也有普通士子百姓自发前去祭奠忠魂,不能唐突了生者一片诚意。至于子释——没有人会拿这些事去问他。
三兄妹动身的时候,举宅忙碌。这是三人难得的一起正式外出,车马仪仗,仆从侍女,都照着应该的规矩配备,没有丁点马虎。不过,比起去年冬至前夕忠烈祠竣工,代皇帝祭祀那次,排场又要差得远了。
京城百姓觉悟高,远远望见伞盖旌旗,又瞧见中间主位不是车轿,而是有人骑在马上,立刻认出乃“宜宁公主”凤驾。那后头金扇银枪,彩旗罗列,紧跟着侯爵伯爵仪仗,不用说,是公主的两位兄长:襄武侯和忠毅伯。这一家子三兄妹,政治荣誉恰恰和年纪排行相反,也是一桩佳话。
许多人跟在队伍后边凑热闹,不知不觉跟出了城。先来的后到的,互相议论打听,又踮脚伸脖要看公主侯爷模样。结果尾随者越聚越多,一二百人的队伍壮大成上千人。
有人眼尖,看清了骑马的子归和子周,兴奋得手舞足蹈,忙不迭向周围人夸口炫耀。
有人多嘴:“切!你是没见过车里那个。公主义兄忠毅伯大人,生得是面如傅粉,唇若涂丹,目似晨星,鼻犹悬胆——跟公主和襄武侯站一块儿,简直就是观世音菩萨配着金童玉女哪……”
有人不服:“说得这么邪乎,你见过?”
被问之人理直气壮:“没见过!我是没见过,可我听说过。我堂叔是秘书副丞张大人的管家!他老人家说的,还能有假?你想啊,这位大人要不是当真生得那么好,能叫万岁爷天天挂念着?……”
“嘘——”有人打出手势。
这人意犹未尽,继续卖弄:“嘿,听说前儿个三月三宫中宴会,忠毅伯做了一首好诗,又是桃啊杏啊又是春风什么的。因了这位大人姓李,当的是翰林院兰台令,于是传出个“桃李春风兰台令”的雅号,啧啧……就为这首诗,博得龙颜大悦,兰台令大人当晚可就给留下了……”
这时旁边突然冒出两人,一个从后边往说话者脖子上一击,当即弄昏了,伸手架住。另一个亮出腰间牙牌,冷冷道:“理方司办案,闲杂人等不得干扰。”旁观者无不噤若寒蝉。只见两人拖着昏倒的那个,转身出了人流,很快消失不见。
队伍行进到忠烈祠外,为表敬重,车马仪仗在五十丈外停下,公主等人步行过去。今日算是家祭,子释以长男身份走在前头,子周和子归并列其后。三人皆免冠素服,神情端穆。李文李章等人捧着香烛牲禮一应祭品跟进去,看守祠堂的礼官以钟磬相迎,接着指挥祭祀者焚香点烛,献馔化表,跪拜祷祝。
与此同时,留在祠堂外的下人们另外设了线香几案,随围观者自取。凡有心祭拜的,或鞠躬作揖,或下跪叩首,李府中人一一回礼致谢。整个祠堂内外,祭奠香火缭绕不散,祷告之声绵绵不绝,令人戚然动容,肃然起敬。
祭祀仪式结束,三兄妹站起身。子归立在牌位前,忍不住又要落泪。
子释仰头看嵌在牌位后边的汉白玉碑,碑上刻着陈孟珏陈阁老亲笔书写的铭文。最后几句是:“……身未得葬青山,魂终能归故土;生可杀不可凌,死可怼不可辱;惟忠魂堪享祀,守家国以佑护……”心中叹了又叹。若忠魂足以护国佑民,那锦夏真该绵延千秋万代无穷已才对。说一声“走吧”,径自向门口行去。
外边忽传来一阵吵闹。李文道:“我去看看。”说罢快步出了门。不片时进来汇报:“少爷、小姐,有人非要进祠堂祭拜,被张头领他们拦下,动起手来了。是练家子,看来有点扎手,不过打得不算狠,大概得一会儿才能见分晓。”府中像李文这样老资格的仆人,跟了子释兄妹许久,那修养见识是蒸蒸日上日新月异,几句话不温不火,十分淡定。
听他这么说,兄妹仨步履如常出了祠堂。远远看见侍卫们围住三个人,你来我往正斗得热闹。又往前走几步,子归惊呼:“大哥,子周!那是……花二侠!还有罗大哥!另外一个……我猜是花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