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朝夕和他并肩站在廊下,也笑了声:“你当屋里这个是等闲之辈?”
“怎么?”
“我那招‘蛇缠’距离过近,即便招式学对了,寻常人敲一下也不痛不痒,要想发挥出威力,依靠的是内力。”戚朝夕道,“一个拥有深厚内力的人,怎么可能只会刺斩切割这些粗陋招式?”
薛乐不可思议道:“你意思是他是在刻意藏锋?可既然如此,他又何必上台比试,况且受的伤影响右手,可能以后难以持剑,即便这样他也不肯显露?”
“我猜为的是那把剑。你想想看,今日优胜者若不是魏柯,而是旁人,高台上无他位置,总不可能赶人回擂台下面。那魏敏程居闲交剑时,优胜者陪同在旁,不是能看得比谁都清楚?”戚朝夕回首,视线越过窗望进屋中,“但他又不能真正出招,以免被认出身份。”
“……他姓江。”薛乐随他看过去,“莫非你猜出他是归云山庄的人,所以才出手相救的?”
屋中江离捧起药碗,眼也不眨地一口喝净了。戚朝夕想起那股沁得人骨头都发苦的药味,忍不住皱了皱眉,却见江离打量着那碟小巧酥糖,反而有些迟疑不定的模样。
他笑了出声,才答道:“这倒不是,他既然没有出招,我也无从确定他的身份。”话音微顿,戚朝夕思索着,“我也说不清那时怎么想的,兴许是觉得他年纪轻轻,右手真就这么废了,怪可惜的吧。”
第9章 [第八章]
临近黄昏时分,江离已经摸索着下了床,将床榻收整得像是从没躺过人。戚朝夕不在院中,他跟扫洒的家仆简单交代后,便回了自己西院的小屋。
他没躺下休养,而是抽出一本书籍,坐在桌前翻看起来。还没掀过两页,一阵吵闹突然近了,照月一步窜进了屋中,不由愣了愣:“江离?我还当你不回这儿了……”
“照月!你听我说一句……”
江离只看到程居闲的身影一闪,照月回身‘啪’地关上了房门,用背抵住了,恶声恶气道:“说什么?不是告诉了你,我娘已经死了吗,还有什么好说的?”
男人的剪影贴在门上,脊背好似不复在台上的挺直了,低了语声:“我知道你怪我、怨我,可爹确实一直记挂着你们母女……”
“记挂?好啊,那你肯从西域立刻回来吗?”
程居闲一时语塞。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照月道,“动听话谁还不懂得说两句?有什么用,我不想听!”
半晌,门外的人才道:“江湖讲究恩情道义,何况是以死相托,我怎能辜负?这是不可不做的事。”
照月冷声道:“你既然选好了,就当你的‘侠’去,还管什么妻女死活?”
程居闲缓缓抬起手,隔着房门落在她的头上,仿佛要摸一摸照月的影子,叹道:“不论你信与不信,回来后我一直在找你们,只是费尽功夫也全无头绪。你不肯开门,不愿见我,我都能理解。那些日子我虽不在你身边,却无时无刻不盼着能听你我一声爹……”
“奇了怪了。”照月反倒笑了一声,“倘若每个不认识的男人都跑到我面前这样说,难不成我还要挨个叫爹吗?”
沉默来得突兀。
江离看到黑色的剪影逐渐缩小、远去,终止消失不见了。夕阳再无阻挡地浇了照月一头,融融暖光里她瞧着有些狼狈,动也不动地盯着空荡荡的房顶,仿佛那上面开出了花。
江离终于开口:“你……”
“我没事!”她打断道。
“你不坐下吗?”
照月这才惊醒一般,仓促地点点头,与他隔着桌案坐下了。江离拎过茶壶给她倒了一杯,照月垂眼盯着清茶倒影,打定主意不回答,却迟迟等不到下一句话,抬头发现江离顾自又翻起书来。
“喂!”
江离掀起眼帘看向她。
她却又不知说什么好,讪讪道:“你的伤怎么样啊?”
“不碍事。”
“哦。”照月点点头,又道,“你又在看什么书?”
江离合上书页,递给她看,是本载录洞庭风土人情的游记。
“这有什么好看的,哪儿比得过亲眼所见。”照月嘀咕着,扫见旁边一摞书也大抵如此,没有经论词赋,全是各处的游历散记,包揽甚广。她忽地想到什么,盯着江离:“你是不是从来都不出门的?”
江离面无波澜,手上动作却一滞,然后合书放在了旁边,看向照月。
“看我干嘛……”照月有点不自在。
“我觉得你有话要讲。”
照月静默了一刻,然后被抽掉骨头般地趴在了桌上,半晌才问:“江离,你爹对你好吗?”
江离眸光微敛,点了点头:“父亲为人温厚,待我极好,我识字解文是他亲自教导的,他还时常叮嘱我如何为人处世。”
“真好啊。”照月轻声笑了笑,“你跟你师父来名剑大会,那他是不是在家中等你扬名了回去?”
“我没找到父亲的尸体,但想来也是活不了的。”江离淡淡道。
照月一愣,慌忙道:“对不起,我没想到……”
江离道:“没事。”
沉默如石子投下,涟漪扩散开来。照月抿了口茶水,暗自挣扎许久,才闷声闷气地开口:“你知不知道,旁人听了我的名字都惊奇,只你一个,什么反应都没有。”
“你的名字?”
“其实也不算是我的。”照月道,“程居闲的佩剑,你瞧见了吗?”
这一提醒,江离确实想了起来,新秀比试时程居闲腰侧悬了一柄长剑,看模样也是把名兵利器。
“他的佩剑叫作照月,是取寒光照月的意思。”
江离微微一愣,照月便笑了笑,也不知是在嘲讽谁,她继续道:“程大侠名满天下,江湖中谁不知道他为了朋友的临死托付,在西域呆了十五年。我今年十六,那时候我刚出生,他收到人家消息就匆匆走了,连名字都来不及取。我娘日日夜夜惦记他,就叫我照月。”
“从那天起,我娘便一直在等他回来。家里朝西的窗要始终开着,最好一眼就能瞧见外头,到后来她要我将屋中摆设也全朝西放,勤擦拭着,说他想念家里时能望见,回来时也知道我们在等他,走得也会快些。”
照月声音渐渐低了:“再然后,我娘就病了,精神不好,每日倚在床头,只盯着西窗外。我年纪大了,她变卖首饰也要给我请师父,教我学剑,因为程居闲的孩子怎么能不懂剑术呢?”
“有时候她会来看我练剑,我听到她偷偷叹气,说怎么生的不是个男儿呢,女儿只有这一双眼睛像爹。后来我娘的病越来越重,程居闲还是没有消息,她怕自己等不到,我便去求师父想想办法,托人带封信过去,好歹让他赶回来见我娘最后一面。信送出去了,可日子也没什么两样,我擦着摆设、练剑,我娘瞧着西面。”
照月忽然停下,似乎有些说不下去了。江离安静地看着她,不出声打搅,却能看出他听得认真,半点敷衍也没有。照月冲他露出个勉强的笑,这才又道:“我记得那天是刚入了春,我娘突然叫我到床边,让我抱着她。”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抱她。原来娘是这个感觉啊,香的、软的,但是不暖和。她手冰冰凉地摸我的眼睛,说你怎么还不回来,雁都要归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我坐在床上抱着我娘,陪她望着西边的窗,然后月亮落了,天慢慢亮了,风吹了一夜,把窗台没化的雪吹了一地,把我娘也吹的浑身冰凉,我抱得再紧也暖不热啦。”
江离忍不住想开口,却被阻止了。
“你先听我说完嘛。”照月回想着,“那时候我心慌的要命,娘走了,我该怎么办?说来程居闲是我爹,可我连他究竟是圆是扁、是人是鬼都不知道。天下那么大,哪里还有我的家?想着想着,我就没忍住哭了起来,还不敢在我娘床边哭,就坐在门槛上。到后来脑子里一片空白,自己都不知道哭什么了,直到师父过来,给我擦干了泪,帮我给娘下了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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