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祸临头(104)
蔺负青半合着眼。
有微光洒落在他乌墨纤长的眼睫上。
他原本安坐在那里,晨曦自紫檀窗棂边洒下,照着年轻小仙君的雪裘白衣。
可当他缓缓直起腰身时,便从光芒中脱离出来。阴影一寸寸笼照了蔺负青的眉眼,似有黑暗的爪牙一寸寸吞没了光明。
蔺负青绽开的眼眸冰黑,字句从齿缝间迸出:“……负青承蒙姬圣子赏识托孤,此义铭于肝胆。当年卦象,不敢隐瞒分毫。”
在众仙君们惊异的目光中,他把纤细手腕往前一伸:“长老若想擒我去虚实殿验神魂,好,我就在这儿,请便。”
那紫微阁长老没想到蔺负青情绪突然这样激烈,被震得心下先怯了三分,嗫嚅不能动弹。
蔺负青再上前一步:“来。”
任谁都看不出,此刻他眼前已经模糊到看不清东西了,连长老的方位都只能凭着记忆来寻。
“不敢吗?”蔺负青将手腕一抖,森然地勾唇笑道,“谁不敢谁是孙子,来。”
这下众仙士都乱了,连忙有人来劝:
“唉呀,算了算了……”
“小仙君息怒,不值当不值当,消消气儿……”
也有人骂那长老道:“你这老头讲什么混话!管好你的嘴!”
“……”
有那么小片刻,蔺负青就这么任涌上的人群推搡着,待他慢慢把那一口气缓过来后,眼前居然还比最初清晰不少,身上也轻飘飘的。
蔺负青心内暗想:真奇怪。
明明就在紫微阁长老贴鼻子扑上来逼问的前一刻,他还觉得自己不行了,熬不住了,就要倒下了。
可是现在,他居然还能一步步踏下玉阶,白袍翩然地走到众仙之间。
蔺负青逐一扫视着众人,其中有责难他的,有猜忌他的,有怜惜他的,有信任他的。
这些脸孔都落在黎明天光之下,可是仙界的长夜,就将要来临了。
他静静地开口道:“人事已尽,天命不容。蔺负青未有力挽狂澜之能,愧对诸君。”
是刚刚的那股冷火在心窝里燃烧着,烧穿他的肺腑,也支撑着他脊梁笔直,支撑着他的眼眸明亮到摄人心魄。
就是刚刚那个紫微阁长老,叫他明白了,他在此刻还有唯一的一件事情能做。
“如今大难当头,此乃仙界之祸。”
非是阴命祸星一人之祸。
“自然该由仙界众生共担之。”
不该唯独方知渊一人,受凌迟之痛炼狱之苦,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自当年山海星辰台天火一夜后,我秉承圣子遗志,不敢存私。”
蔺负青语调淡淡地说着,他穿过众仙,走向大门的方向。
黎明白光照在他清美却苍白的脸上,几十人复杂的目光追在他单薄却挺拔的背后。
其实单以蔺负青的仙龄来论,在场的大部分人,都足能视他当个孩子。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少年人,每当他沉静开口时,都会有一种叫人情不自禁地忘记他年龄的力量。
就如这一刻,亦然。
蔺负青咽下喉间滚腾的血气和酸苦,闭眼又睁开,神情镇静。
“整整三年,我远别宗门,未曾踏离六华洲半步,殚精竭虑,未曾有一夜安眠……对这三界人间,我自认坦荡。”
他终于……在最后的关头,榨干最后的气力,圆上了这个最初的谎。
身后纷杂的声音传来,质疑声都被淹没了,大多是劝慰他,感念他的语句。
永远不会有人知晓他正在掘墓,当年的真相正被他埋葬下土。
蔺负青终于跨出门槛,天光与微风扑面而来。
他眼眸涣散,茫然地看见千余长阶延展在脚下,云雾山河如锦绣画卷般尽收眼底。
他能看见六华洲的每一条城巷,小却精致地铺在大地上。
那里有着不安地仰望天空的修士,卖力吆喝的小摊贩,手拉手奔跑的孩童和在后方温柔呼唤的娘亲。
很快都要毁灭了。
然而最荒唐的是,他虽为此痛不欲生,可当方知渊俊美恣睢的眉眼浮现在脑海中时,他却寻不到最应该有的后悔之情。
蔺负青暗想:果然,他只是个自私自利的凡人,终究不适合做什么救世仙的。
当年师父给他算的命格,许是和紫矅一样出了差错。
背后是金桂宫议事大堂,面前是仙界万里河山。蔺负青忽然摇晃了一下,身子往前倾倒——
双膝着地,他掀起衣摆重重跪落下去。
众人惊呼:
“蔺小仙君,你这是做什么!”
“这这……唉呀。”
“你已尽力,何必如此呀……”
蔺负青恍若未闻,颤声道:“……事已至此,我能做的已经做尽了。仙界今后必乱,能救下多少性命,全在众生各自的肩上。”
“万望诸位仙君,不畏灾祸当前,不堕仁义之心。寒夜将至……各自珍重。”
他深深地把头磕下去。
磕在玉砖地上,清脆一响。
这一叩,谢罪天地。
为他祸乱三界的邪念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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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幻界内,一滴泪自蔺负青濡湿合拢的睫毛间坠下,在面颊上勾出隐约一道水痕。
他在心里轻轻地低叹:知渊,你瞧……我还是很心爱你的,是不是?
我的心魔不是你,可是困我的心魔,囚我的阴影,我命里不得摆脱的罪孽……都是为你。
那么,我至少还是对得起你这份炽热心意的,是不是?
“叽?”
紫霄鸾从蔺负青袖口探出来,歪了歪头。
它看着闭眼默默流泪的魔君,并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幻境,遇到了什么心魔。
它只是觉得奇怪,明明蔺负青只是吸了一点点香雾,神智应该没有迷失才对。
那他这是在哭什么呢?
第68章 颠倒魅乱惑心妖
最后, 沸腾平息,人都散了。
蔺负青一个人缩在空荡荡的议事大堂的椅子上,眯着眼, 似睡非睡。
刚刚卯着的那一股劲儿泄了之后,他是真的动弹不了了。
不知昏沉了多久, 直到他听见空旷的脚步声, 勉强掀开眼帘。
蔺负青看见雷穹仙首高峻的身影逆着光从门口走来。
鲁奎夫走到他身前,望着倒地的案台道:“对不住, 我该再来早些的。”
蔺负青微弱地动了动唇。
他是想笑的,因为他想, 仙首定然料不到这案子是自己掀翻的。
可他又没力气,索性就放弃了笑, 恹恹地垂着眼说:“……我知道众仙家为何那样激动。”
“大祸当前,仙界五洲都要受难。以他们的修为, 自保绰绰有余, 却无力保全千万底层修士……他们暴怒混乱失态,是因为他们心里还有仙界众生。”
“……”
鲁奎夫沉默地望着眼前的少年人淡漠惨白的脸,这孩子太年轻了,他本不该挑这么重的担子,这至少也该是他师父那一辈儿的才能承担的活计。
萧瑟的风从敞开的大门吹进来,地上的纸张哗啦哗啦地往后涌。
蔺负青拢着衣袍, 眼神放空:“真的没有办法了, 是吗。”
鲁奎夫不言。
三年前, 星盘预示大难, 说天穹要在西北角裂开一块,他们没人说无法补。
哪怕有些小差错,天裂再宽百丈,把金桂宫的所有灵石积蓄贴上,也能补;再宽千丈,把所有仙门的人力财力聚集起来,还能补;再宽万丈,赔上几位渡劫大能的性命,勉强能补。
但是现在整个天都裂了,怎么补?
鲁奎夫沉声说道:“蔺小仙君,你走罢。”
“这三年来,众仙家对你质疑不断,可鲁某人能看得出,你乃真心为这三界筹划的。”
鲁奎夫松了松眉,伸掌摩挲着蔺负青的肩,宽慰道:“走罢,小仙君做的已经够啦,你不欠姬圣子什么啦……回太清岛罢,叫你师父护好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