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祸临头(66)
“圣子,你说好笑吗?”蔺负青淡淡抬眼,“知渊那时已经筑基,再伤重再虚弱,弄死十来个凡人渔民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那些渔民拿着铁叉气势汹汹地顶着他的脖子,其实这种凡铁,知渊他一捏就能捏断。”
“可祸星只是爬起来,爬到船边,拖着他的刀跳下去。他是自己跳进临海里……我至今都不知道他那时究竟怎么想的。”
姬纳的脸色变了。
“自从我把知渊留在虚云的第一天起,这人就很不安分。”
蔺负青目光微微放空了,他缓声追忆道:“他打架,骂人,冷嘲热讽,砸东西,惹祸,不领情……七年了,弄的仙界都传他劣性难改,传他必入歧途;还传我与他多年不合……其实我知道。”
“我知道,他只是怕给我招灾引祸,想快点惹我烦了他,盼着我赶他走。”
“……”
姬纳沉默。
蔺负青叹道:“紫微圣子……你自幼优渥,有师尊长老呵护在这山海星辰台上,百般教导向善,你未曾沾过半片尘灰,染过半滴脏血。仙界修士仰慕你,凡俗界给你立庙供奉……你自然觉得,一个人为三界牺牲成仁,既是伟大之事,也是稀松平常之事。”
白衣小仙君仰起头来,山海星辰台上,成千的星辉尽数倒映入眼。
蔺负青习惯性地去寻他的那颗。那颗红莹莹的祸星,他曾说像珊瑚珠或者小樱桃,是珍贵高华的,也是柔软可爱的。
“……可是你口中的祸星孽种,他被世道残虐欺辱,他被世人踩进血里泥里。他分明是最该恨、最该怨的,他明明可以破罐子破摔,干脆做个复仇祸星的。”
“但他仍然奋力自血泥里挣扎着,挣扎出一颗光明磊落的赤诚之心来。”
蔺负青凛然回眸去看姬纳,一字一句咬道:“现在你却说要把这颗赤心凌迟处死……圣子,你当真忍心吗?”
姬纳露出悲悯之色,他艰涩道:“……这一卦系着的是三界人间,不是可以感情用事的时候。祸星本就为大道所不容——”
“大道?”蔺负青气笑了,他含怒压抑着声音,“好,你要论道,我同你论道!紫微,你该晓得一份因一份果!倘若阴气灾祸波及一整个仙界是果,其因的分量也必然与之持平……”
“可方知渊只是一个人!一个人!他怎么可能会是整个仙界沦亡的根源——”
柔和而深沉的夜色笼罩着山脉,而蔺负青可称锐厉的嗓音在半空中回荡。
他蓦地抬手,直指着姬纳的鼻子逼问道:“若又假设方知渊一个人就能抵整个仙界,那凭你区区紫微圣子又如何能杀得了他!?”
在今晚之前,蔺负青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
他是太清岛上最逍遥自在的小仙君,有最傲人的天资,有最清明的道心,有最呵护他的强大的师父。
人间风花雪月,无一是他求不得。
“这是矛盾的,是错的……紫微!不清醒的是你!!”
直到此夜,一种珍宝要被褫夺的巨大痛苦刺激着他。他恐惧了,战栗了,哽咽了,迷茫了,哀痛了,如今更是被激怒了。
“我再问你!”
蔺负青步步紧逼,眸底荡起冰光,“你说祸星将要死在阴气灾祸之下,又说看到了我能够杀他——那方知渊究竟是怎么死的?难道你的星盘还凭空弄出了两个祸星给你杀么!?”
星光渐渐黯淡。
不知从何时起,夜空上聚拢了云。
姬纳沉默着,他再一次回答不上蔺负青的逼问。圣子只能固执地重复自己的坚持:“祸星必须死。”
“我懂了。”蔺负青惨笑一声,“这就是你的人间清平。”
姬纳神情变化几次,最终转身道:“既然你不肯下手,那就当我未曾提过。”
他往山海星辰台外走去,他向着那长长的星光阶梯迈出脚步。
蔺负青清俊的脸上倏然褪尽血色,他在一刹那间明白了即将发生什么——
紫微圣子本欲请他杀祸星,不料想他竟如此“冥顽不化”,既然这样,姬纳自然也只能采取原本的办法。
他要将紫曜的启示公之于众,要以紫微阁的名义捉拿祸星赴死,要方知渊在九转灭魂阵下神魂凌迟、灰飞烟灭。
蔺负青抢上两步,仓皇道:“紫微……!求你……”
“我意已决,”姬纳咬了咬牙,决然抬手一挥,“祸星必须死,才能保住仙界。”
空中的云层已经颇厚了,沉闷闷的,天顶的星光透不下来。
但在这座山海星辰台上,常年积累的星辰之力汇聚于地面雕篆的阵符内。紫微圣子的意念所及之处,无星也有星光。
星光凭空凝实,化为细长锁链,攀上蔺负青的肩肘与双膝。他猛地被压弯脊背,半跪下来。
蔺负青唇角溢出一丝血线,他死死地昂头望着姬纳的背影,“紫微圣子,请留步!”
姬纳不停留。
他哀伤地听着蔺负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圣子……请留步!!”
紫微圣子哀伤地,隐隐觉出自己似乎正要失去什么。
他自幼不接触外人,蔺负青本该成为他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朋友,可如今姬纳知道自己正要失去这份情谊。
再也不会有笑起来眼眸那般清亮的白衣小仙君唤他一声“紫微”了。
为了三界福祉。
姬纳在心中默念一遍。
眼前已是星辰阶梯。姬纳沉默着,他发现自己内心的哀伤仍旧没能抑制,于是默念第二遍。
为了……
“——姬纳。”
冷彻森然的嗓音,陡然打断了姬纳的自我宽慰。蔺负青说道:“站住。”
姬纳神色微动,陡然感觉身后一道天地灵气凝结的锐利劲刃袭来。圣子脚下转挪,无形的刃瞬时擦着他的衣袍而过!
——蔺负青竟跟他动手了!?
姬纳也恼火起来。别说蔺负青修为本就逊他半筹,就说在这山海星辰台上,圣子受星光庇护,谁能伤他!?
蔺负青明该知道,竟为了祸星甘愿以卵击石……!
可姬纳才刚刚来得及回头,他的手指才刚刚来得及勾起几缕银辉星华,呼吸便蓦地一窒。
……这一刻,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极度震惊,极度恐慌,又极度疑惑迷惘、极度无法理解的神情。
浓浓夜色之下。
他看见光芒大盛,远胜过星子银河。
蔺负青沉静地扶着膝盖站起来,站直了。
星辰锁链从他身上断裂而落。
他的周身泛着明亮到极点的光。
他如耀眼的星辰。
这明光流淌在他雪白的皮肤下,走遍他的周身,绘出十二条经络与一颗金丹的模样。
这是燃烧修为的征兆,但更多仙界修士习惯称其为自爆。
有人以此置死地而后生,也有人以此与血仇同归于尽。自爆过后耗尽毕生修为,重则当即身死,轻则成为经络金丹全毁的废人。
姬纳茫然。
世上怎会有蔺负青这般的人呢?
闪过脑海的迷茫,与初遇时一般无二。
……那一年,蔺负青一十九岁,是怎样通透聪慧又果敢狠绝的白袍少年郎。
他知晓自己不敌姬纳,知晓这里是紫微阁禁地,知晓但凡有毫厘之差的错踏,他就护不住他的小祸星。
既然竭力已经不够,他只好拼命。
白衣与紫衣擦过,衣角在乱风中纠缠。
蔺负青眼底一片冷静,冷静中有些许悲凉,但也只是悲凉。他反手将图南回旋,剑刃斩破星光,无声无息地吻过紫微圣子的脖颈。
太快了,姬纳避无可避。
他睁大着眼,看到自己的鲜血飞溅得很高。
他看到山崖上起了风,吹来淡淡甜香。火红的凌霄仙花丛中,白袍雪裘的少年郎半醉含笑,恣意地扬手向他泼来一盏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