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祸临头(108)
是夜,宋有度将粟舟停在山间。
如今虚云四面都是伺机围杀蔺负青的修士,直接下山离岛是不可能的。宋有度说要送他们最后一程。
方知渊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虚云四峰。
荀明思和叶花果站在山崖之前送行,在两人身后,原本风景秀丽的奇山已经荡然无存。
在阴气的侵蚀之下,虚云遍地草木枯萎,寒风瑟瑟,高峻山峦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死灰气。
外门的弟子们早就被陆续送走了,他们受不住这样浓郁的阴气,再呆下去迟早要堕魔道的。
而就在片刻之前,他们发现尹尝辛不知所踪。他们的师父就这样留下一个残破的山峰,消失了。
当年那白衣小仙君于临海上含笑一点,漫不经心地创立的虚云宗,七年来庇护了无数阴体之人的虚云宗,就这么没了。
荀明思敛衣深深行礼,低声道:“两位师兄,保重。”
叶花果哽咽着,也道:“保重。”
除了一句保重,他们此时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还能做些什么。
方知渊点点头,平静道:“走了,别送。”
就在他转身,抬脚踏上粟舟的那一刻,身后忽然有稚嫩悲怆的少女嗓音响彻,惊碎暗夜:
“哥哥!!阿渊哥哥——!!”
方知渊倏然变色,他回头。
朦胧的远山小路上,一抹飘渺红裙奔来。
鱼红棠泪流满面,她在崎岖的山间奔跑着,哭喊道:“阿渊哥哥!别走,等等我,别走……”
荀明思等人也惊住了。这样残忍的离别,他们本都是想要瞒着鱼红棠这个小师妹的。
这女孩才仙龄十四,她才十四岁……太幼小,太纯真,还没来得及经受半点苦难的磋磨,是一朵柔嫩娇艳的海棠花。
她被蔺负青养大,自幼从未和她的青儿哥哥分离过,哪怕一日也没有。
方知渊把心一狠,将蔺负青拦腰抱起,三步并作两步跨上了粟舟,“宋五,开船!”
“你要去哪儿,你们要去哪儿!?”鱼红棠声嘶力竭,泪珠从乌湿眼眸里滚滚而落,也被她抛在后面,“为什么不带我走!!”
粟舟轰鸣着腾飞的同一刻,红衣少女也御风而起,她颤抖着哭道:“青儿哥哥不认得我们了,虚云四峰变成这个样子了,师父也不在了……现在你又要走了!把青儿哥哥也带走了,那小红糖怎么办!?”
“鱼小师妹……小红糖!”荀明思忍着酸楚咬牙道,“回来吧,不要让你阿渊哥哥为难!你……”
他想如实脱口而出,方知渊此一去本就是九死一生之险,以你的修为和仙龄,只会成为他的拖累。
可是,这又如何说得出口……
“不!!”鱼红棠不甘地摇着头,眼神火热。她灵气挥霍到极致,她猛地向粟舟伸手:“带我走吧,阿渊哥哥……带我走!小红糖会听话的,我可以吃苦,我不怕受伤,我努力修炼——我只要和你们在一块儿!!”
“……”
方知渊渐渐红了眼眶,咬牙背身别过头去。黑衣在狂风中拂动着,他并不看她。
粟舟速度提起,向上升起,升到云层之间。
有山下的修士被这惊起,无数的法术法宝冲粟舟轰来。那以老神木的树干制成的粟舟却如铜墙铁壁,岿然不动。
“别走……不要走!”
娇小的红影在漫漫寒夜中追逐着远去的粟舟,嗓音越来越悲恸高亢,凄如杜鹃泣血。
女孩拼命拼命地追着,泣声呼唤着,乞求着。可是那粟舟却越来越远,粟舟上的身影也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已经快要看不清了……
直到某一刻,鱼红棠灵气耗竭,从半空中跌落下来。
她在山间的砾石土泥里打了两个滚儿,手脚都磨破了,发髻也散了。
可她下一刻就爬起来,她迈开双腿,逆着山风奋力地奔跑,用凡人最笨拙的方式,追逐着一艘不回头的粟舟。
“回来,哥哥!!不要抛下我……”
鱼红棠赤红着眼眸,发狠地冲长空哭喊:
“哥哥,回来——!!!”
终于,她跑没了力气。鱼红棠被树根绊倒,整个人往前栽去,又从山间的一处滑坡滚下来,再爬起来的时候,满脸都是尘泥和汗水。
她听到了浪潮声。
她竟跌到一处山崖前了,鱼红棠披头散发地跪坐在那里,茫然地看到临海的海浪正经年不变地拍打着礁石。
天开始亮了,黎明正从海的那一边升起来。
黎明照亮了近处崖下雪白的浪花,和远处高空变成一个小黑点的粟舟。
“啊……啊——!!!”
女孩猛地昂起头,喉中陡然爆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不甘的哭喊。
她死死咬着唇,下颔全是流下来的血。鱼红棠睁着含泪的眼眸,睫毛颤着,那冰冷的黎明正倒映在少女的瞳孔里。
一切归于静寂。
此后百年,兄妹三人再无聚首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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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知渊终究是走了。
他孤身一人,牵着失去神智的蔺负青,背着他的灾牙刀,其他的什么都没有拿。
师弟妹们为他准备的乾坤袋,他偷偷留在了虚云。在这么个时候,哪怕一粒丹药一件法宝,都是能救命的。
如今仙界混乱不堪,他不敢往人多的地方走,就挑那种荒山老林峡谷的险地寻路。实在没有路了,就拿刀劈一条路出来。
可就算如此,偶尔也会遇见修士,因着他带了堕魔之人而动杀心。
每当此时,必然就会是一场恶战。
日子一天过的比一天难熬,仿佛一切都回到了他还没遇见蔺负青,还没被带入虚云的时候。
那时候,方知渊也是孤身一人一把刀,在人烟罕至的黑暗中淌着血摸索前行。
阴妖缠身本就时刻危险,若是一个不慎,还会有世间的恶意将他刺穿。
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满身的新伤叠着旧伤。
如今也是一样的。
只是多了蔺负青在身边,他便不觉得难熬。
不知不觉间,冬雪吹走了春花。
一月,三月,六月。
半年,一年,两年。
幻境中岁月变幻,方知渊始终牵着蔺负青,仿佛在人世与阴间的边缘浪迹天涯。
不知何时起,那个负长刀牵锁链的黑衣仙君,似乎变得越来越容易受伤,身子也越来越虚弱了。
也是与此同时,在苦难的川水冲刷之下,这个人身上的某些尖锐的棱角,被无声无息地打磨得沉静而内敛了。
方知渊,他分明还是那样地年轻,眉宇间却已经有了与年纪不符的沧桑与风尘。
如果说曾经的祸星少年,那是冷冰,是烈火,是辛辣辣的烧酒。
那么如今这个沉默逆行的带刀人,却像深潭幽水,像暗夜长灯,像深埋土里多年的陈酿。
沙……
虚浮的脚步踩在杂草上,暗色水迹渐渐晕开,延到月光之下,那刺眼的红色才现出真形。
方知渊浑身浴血,摇晃着背靠在一株老木上,脱力滑坐下去,捂着唇咳。
可借着头顶的月色,却能看出他是含着很微弱的笑的,眉眼和唇角都弯着柔和的弧度。
“师哥。”
方知渊眼神略有涣散,他在一块还没染血的衣角上擦净了手,小心地伸过去揉了揉蔺负青的头发。
然后,他捧起蔺负青麻木无波的脸,向上抬起一点,“你看,今晚的月亮好不好看。”
没有回答。
饶是这样的有问无答已经持续了快三年,方知渊还是每次都忍不住目光黯然。
他曾经心如冷铁,从不屑去看那风花雪月。
可蔺负青是喜欢的,他知道他喜欢的。
曾经,虚云四峰的那个白衣小仙君,总是以此百般打扰他练刀,叫他看花叫他看月,当然也因此叫他烦得不行。
方知渊眼前渐渐模糊,似乎又看到年少无忧的蔺负青百无聊赖地坐在莲湖之上,风吹动他束发的发带,清隽无双的少年冲他回眸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