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还有一个。
何疏左右四顾,终于看见陆珉。
他对这个年轻女人的印象一直有些怪。
说不上来的怪。
按理说,陆珉文静清秀有礼貌,法镜里照出来的过往,也是她捐助学校的善事。
如无意外,这样的人,在照过神镜与孽镜之后,凭借生前表现,应该能够得到较好的待遇。
但是现在,陆珉的处境远比奈温和钱八十还要惨烈。
骷髅头与鬼手从四面八方赶来,如吸血水蛭闻见血液的香气,千万道黑影扑向陆珉,拼命啃噬着她身上的每一处肌肤。
从皮肉到血,再到骨头,那就像一道道煎炸香酥的美味,让河中万鬼欲罢不能。
有了这样一个存在,不说何疏,连带钱八十和奈温对恶鬼的吸引力都大大降低了。
陆珉发出极为惨烈的哀鸣。
如同地狱深处呐喊的呼救,令任何一个良心未泯的人都动容。
“救我,救救我……好疼,好疼啊……”
即便她有问题,也该在神镜孽镜面前受审,而不是落到这个下场。
心念电转,何疏朝她游去。
众鬼似乎察觉他的意图,纷纷回头将他拦住。
一只软绵绵的手抓住何疏手腕,却如冰寒烙铁,禁锢得他动弹不得。
何疏早有准备,捏诀念咒。
“破!”
那手应声而碎,伴随着一声模糊的哀嚎,像有个不甘的灵魂千百年在河中沉浮寻找替身最终却不得不失败消失,彻底灰飞烟灭,从此不再在这世间留存任何一点痕迹。
广寒曾经对他说过,奈河里住着千万亡魂,他们有些心有执念不愿往生,有些则是罪孽深重鬼神不收,每个鬼的经历都足以写成一本书,说到底源于不甘二字,如果有朝一日河水干涸,这些怨念气息凝聚起来,只怕能直冲云霄撼动天地山河。
一只手消失,很快又有另外的手缠上来,左右两边扳住他的肩膀,轻柔话语在耳畔响起。
“你为什么想帮她?她这样的人,哪里值得同情?”
陆珉这样的人?
她是什么样的人?
仿佛为了回应何疏无声的疑问,他们面前波光潋滟,黯淡河水忽然泛起光影。
陆珉出生在一个小乡村,偏远落后,家里供不起她上学,她就凭借自己毅力,每天走上几里路,风雨无阻去学校,终于感动学校老师,学校出面免除她的学杂费,陆珉也很出息,努力从小山村挣扎着闯出去,最后上了一所还不错的大学。
大学毕业后,她通过优秀的表现进入政府部门,并一步步晋升,成为部门中手握实权的主管。
但她的晋升过程并不光彩,为了往上爬,出身寒微的她需要付出比别人更大的代价,包括美貌,身体,乃至利用职权进行背地里的交易,为某些人提供方便,而那些人投桃报李,则送给她更大的成绩,让她能够更顺利的往上升。
当地一家企业濒临倒闭,员工多月没有工资,嗷嗷待哺,她作为安置费的经手人,并没有将钱如数发放下去,而是直接转入与之有利益关联的企业,美其名曰支持企业开发建设,最终导致这些拿不到钱的人,在绝望中选择自杀,或报复社会。那些去报复社会的人,又给更多人造成巨大的痛苦。
“我还记得,那天是七月三号,姥姥生日,我下班回家,想去给她买一束花。我刚毕业工作,钱不多,可我从小是跟着姥姥长大的,我可爱她了,除了花,我还订了个蛋糕……”
悠悠的声音响起,阴森中隐约可辨年纪并不大。
“从花店出来,马路对面就是蛋糕店,我站在斑马线,兴冲冲等着倒计时过去,绿灯亮起,跟许多人一起走过去。”
“可我没走到马路对面,我被撞飞了。身体飞起来的时候,我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脑袋落地,全身哪哪都疼,我还没马上断气,心里就想着,我的花肯定散了,蛋糕还没拿到,姥姥还等我回家呢……”
河水依旧翻涌,陆珉还在痛苦惨叫。
那些鬼似乎并不想一下子将她弄死,只是慢慢折磨她,何疏钱八十跟陆珉之前被挡住,他们不被允许过去救陆珉,这些怨恨执念竟如一道厚厚高墙,连钱八十的铁链也无法击破分毫。
一切似乎静默,却又暗潮汹涌。
何疏耳边,少女的话语还在幽幽回荡。
他没有发问,因为少女会继续讲述。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有人开车踩油门,在闹市区冲过斑马线,撞死了很多像我一样正在过马路的行人。我还算幸运的,起码没有尸首分离,有个人,脑袋滚出大老远去。”
“那人赔不起钱,他本来就不想活了,连车都是临时租来的,因为他全家三口人,小孩重病,老婆没有工作,都等着他下岗安置的钱救命,可那钱……”
一只惨白的手缓缓指向被万鬼啃噬的陆珉。
“都被这个女人转移贪墨了。”
“他活不下去,满心怨恨,我,还有其他人,就都成了被他报复社会的对象。”
“可是我死了,姥姥怎么办?她就我一个外孙女了,辛辛苦苦供我上大学,好不容易我毕业了,能孝顺她老人家了,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做错了什么?”
“你什么都没做错。”何疏沉默半晌。
“既然没有做错,那我的命呢?谁来偿我的命?那个撞人的已经被判死刑了,可这个女人呢?凭什么她还能体体面面地活着?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少女怒吼哭泣,无数个在奈河沉沦的日夜早已令她灵魂麻木,可她始终徘徊不去,顽固坚守,为的就是等到陆珉。
“她说她是生病死的。”何疏道。
哈!
哈哈!
哈哈哈!!!
话音刚落,周身四面,都响起众鬼的笑声。
嘲弄,讥讽。
女声也跟着笑了起来,充满讽刺意味。
“她是在被查的前一夜,做贼心虚,生怕受审,吞服大量药物自杀的!”
“你知道吗?我死了之后,姥姥受不了打击,直接一病不起,撒手人寰。我自小爸妈离婚,各自再婚,谁都不要我,只有姥姥带着我,把我拉扯大,可她居然连一天清福都没享到,就因为我死了。我要恨谁?我该恨谁?!”
“凭什么,辛辛苦苦认真生活的人,就要过得这么苦?那些吃着民脂民膏,自私自利的畜生,却能活得那么滋润,就连死,也成了她逃避的手段!她凭什么死得这么轻松!凭什么?!”
“天地不公,我们就来帮忙裁断!”
“没错,我们早就等了她很久了,她迟早是要过奈河的!”
“我要让她魂魄不全,死不如生!”
耳边纷纷响起众鬼话语,那是像少女一样,直接或间接被陆珉害死的人。
还有的,因为她,走投无路自杀,从此阴间不收,无法进入轮回,索性跳入奈河,以仇恨为牵绊。
陆珉现在有多痛苦,这些鬼就有多痛快,它们高声大笑,笑中带哭,血泪和着执念在奈河飘荡,诠释永远无法释怀的死结。
它们的仇恨实在太深了,陆珉死得再惨,也无法消除心头怨恨的万分之一。
在怒火无处燃烧的情况下,它们很快将目标转移,落在何疏身上。
“要不你也下来陪我们吧!”
“你竟然想帮她,你也该死!”
“该死!”
“这里这么舒服,来陪陪我吧!”
无数或远或近的低语被幽风冥水送来,即便带着怨毒刻骨的恨意,也是轻柔低媚的诱惑。
缥缈虚无,却蛊惑人心。
千万只手像海草海带缠绕过来,绕指柔一般握上何疏的身体。
不远处的钱八十和奈温,也遭受同样待遇,奈温甚至更为惨烈,他的下半身有大半已经没入河底淤泥,无数鬼手从淤泥伸出攀附在他身上,拉着他的身体继续往下沉。
救……命……
奈温张开口,却只能发出无声的口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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