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还是有点硌手的。
广寒微微扬起唇角,黑暗中几不可见。
“要说希望,也还是有的。”
那就是活下去。
蝼蚁尚且贪生,更何况是人。
他再无悲无喜,那也是从小阅尽苍凉,心如老朽,并不意味着连活都不想活了。
于是见到生父的广寒也很冷静,就像他平时对待同袍那样。
生父也问了他和何疏同样的问题。
“你恨我吗?”
他看着对方,后者坐在台阶上,俯视着他,眼神复杂,但广寒无意探究。
广寒也给了同样的回答。
“不恨。”
那人却马上道:“你在说谎!”
见广寒默不吭声,那人又道:“你生母早死,在我这里又没有名分,你从小就跟着府中仆人厮混,我将你放养,不给你任何优待,甚至连你认字读书,也不像你那些哥哥一样有正经老师,而是老仆教你,粗浅认字之后,你又被丢到军中历练,吃了无数苦头,你大哥娶了郡主,你却连周围人,都不知道你的身世,你说你不恨?”
“我没有大哥。”广寒淡淡道,直视对方,“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我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怕失去。你本来也没想过找我来吧,只是因为安庆宗死了,你少了个儿子,才心血来潮想起我而已。”
那人脸上闪过怒意,很快又消失了。
“从你一出生,他们就说,此子脑后有反骨,日后恐为大患,我怜你毕竟是我的血脉,没有下手,果然今日养成了一头白眼狼。”
一个为了野心,能认比自己年幼许多的贵妃为母,以自身滑稽娱乐他人的枭雄,说别人是白眼狼,这可能是广寒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
但他没有笑,只是摇摇头。
“你因果倒置了。”
对方冷笑:“罢了,你去吧。”
广寒不再多言,转身就走。
生父没有杀他,但也没有因为见面给予任何优遇。
广寒依旧是那个武功出众但军职不起眼的中层军官,只是在周围人眼里,他杀了同袍,却没有因此得到任何惩罚,这本身就是一种特殊待遇了。
从此之后,广寒就成为周围人眼中的一个异类。
屠城时,大家都在烧杀抢掠,唯独他消失不见,有时候还会出现在某户人家里,护住他们不让叛军杀害,想对他出手的人打不过他,想告状的人往往递上去的消息也石沉大海,很快众人都知道这家伙有背景惹不起,越发不愿与他走近。
他不肯杀良冒功,不肯抢掠金银,更不肯对手无寸铁的百姓下手,自然格格不入。
终于在一个瓢泼雨夜里,平卢军里没了那个叫广寒的人。
他走了,悄无声息。
军令如山,这样的逃兵,在当下被抓回去,是要受鞭笞至死的,事后确实也有大批人出动,只为了寻找广寒,这对于一个中下层军官而言,未免小题大做,其中是否另有蹊跷,是否有来自主帅的命令,不得而知。
但没有人能找到广寒,他就像从未在这支军队里出现过,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
历史的车轮还在缓缓前进。
这支叛军成为王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曾经“万户捣衣声”的长安,成为“宫室焚烧,十不存一”的废城。
白骨千里,草木枯竭。
暮色西归,青山犹悲。
“我猜,你肯定不会是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吧?”
何疏开了个玩笑,似乎想借此缓和有些沉重的气氛。
在阴间听人讲故事,这种体验真是前所未有,这经历说出去,足够炫耀半辈子了。
但因为这故事是发生在广寒身上,他却半点置身事外的感觉都没有。
人的出生投胎是很看运气的。
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
广寒就是这句话的真实写照。
以他的本事,要是在春秋战国,或者清末民初,少说也得是割据一方的枭雄,要是在现代社会,那也能像现在这样,跑跑龙套当个网红,养活自己不成问题。
可在安史之乱的唐朝,作为安禄山的私生子,他能去哪?他能干什么?
天下之大,竟无处可去。
“我还是去投军了。”广寒道。
他学了一身杀敌的本事,也只能在军中生活。
广寒去了朔方军,当时的仆固怀恩麾下。
自然是没有人推举保荐的,他还是得从最底层的小兵当起。
以他的武功,很快又在朔方军崭露头角,机缘之下被仆固怀恩看中,放在身边当亲卫。
没有人知道他原本作为叛军一员,摇身一变又成为为朝廷平叛的那一边,广寒跟着仆固怀恩征战沙场,出生入死,从未退过半步,战功赫赫,足以封侯拜相,但他每次封赏,都习惯性将功劳让出去,分给别人。
因为广寒知道,他的身世是见不得光的,升得越高,暴露的可能性就越大,像这样默默无闻,才是最安全的。
仆固怀恩很赏识他,一度想要将女儿嫁给广寒。
“你没动心?”何疏打趣。
广寒摇摇头:“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仆固怀恩欣赏广寒,手把手教了他不少东西,从武功到排兵布阵,到后来,基本拿他当儿子看待,虽然广寒从未拜师,两人之间也始终以上下级相称。
但广寒清楚,仆固怀恩对他是特殊的,甚至有可能早就知道他的身世。但对方什么也没说,依旧待他如初,甚至私底下劝解过广寒,告诉他父母出身并非自己可选,唯有未来前程,是可以自己去努力的。
“仆固怀恩,这个名字好熟悉……”何疏轻轻拍了下膝盖,想起来了,“唐朝名将,郭子仪手下对吧!平定安史之乱的功臣之一,可惜——”
“可惜后来反叛了。”广寒淡淡接道。
第110章
仆固氏是当年铁勒九部归顺唐朝的其中一支,自此之后世世代代成为唐人,其中因国殉难的,就多达四十几人,膝下两个女儿,更是先后奉命为国和亲回纥,终老塞外。
他所谓的反叛,便是在送女儿去回纥和亲时,被小人诬告与回纥勾结,仆固怀恩百口莫辩,一边是皇帝几番逼迫其上京明志,一边是身边将领劝他别去,他本想派一个儿子上京面圣,也被手下劝阻。
讲到这里,广寒顿了一顿。
“这时,不知道是谁,在外面散布谣言,说当年安禄山走投无路,临死托孤,将其中一个儿子托给了仆固怀恩,以此换取他私藏的金银珠宝,仆固怀恩收下他儿子,也收下那些珠宝,却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这是仆固怀恩罔顾忠诚欺上瞒下,阳奉阴违小人行径的铁证。”
何疏倒抽一口凉气。
“趁他病要他命,这是早有预谋的啊!先在皇帝那里上眼药,让皇帝猜疑,再弄这种谣言出来,问题是他还没法辩解……”
广寒点点头:“因为他身边,的确是有这么一个存在,那就是我。”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广寒身世再隐秘,也瞒不过有心人特意去调查,哪怕他从未有过一天姓安,也从没沾过安禄山的一点好处,临终托孤那些更是狗屁不通无稽之谈,但只要有人愿意相信,它就可以不是谣言。
何疏沉默。
他想不出这个局要怎么解。
一千多年前的仆固怀恩和广寒,同样想不出来。
仆固怀恩将广寒找来,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广寒开门见山:“我要如何做,才能还仆公清白?”
仆固怀恩摇摇头。
广寒:“如果我自裁,能否令仆公解除嫌疑?”
仆固怀恩不掩震惊:“你疯了?”
广寒摇摇头:“我于此世,本如浮萍,孑然一身,家累俱无,所欠恩情者,唯仆公一人,若能以此身报恩,我可。”
仆固怀恩深深注目,半晌无语,末了长长叹一口气。
“我不可能让你如此牺牲,且,你的性命在那些人眼里,也无足轻重。他们要的不是你的命,是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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