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笔时是十月,凉风渡秋,黄昏镀叶,宜邂逅,徐致远于是依着天意在这树下遇见了一个要放在心上的人。
顿笔在来年二月,雪兆丰年,雪覆虬枝,本应是宜沉淀与厚积。徐致远的 “黄历” 却算错了天时,多愁善感的时节却比春天先来了几个月。
徐致远围着俞尧的围巾,蹲在教室外挨冻。俞尧又把围巾忘在了办公室的椅背上,徐致远便拿来围了,与围巾一同被顺出来的还有俞尧的小提琴盒。
徐致远拉了一首哀声怨气的悲歌,其中惆怅浓郁得飘满了教室前的整条路,经过的青年男女看到了,留意一眼,心中大概在感叹,这又是一个被恋爱打败的大学生。
世风日下,这个时代好像一直在妥协。公理为强权让步,人向迷惘低头。
——坐在教室台阶前拉提琴的自由青年为失恋而郁郁不得欢。
徐致远打了个喷嚏,冻得清醒过来。
事实上路人的评价只对了一半,徐致远是失了东西,但不是 “恋”,是 “脸”。
如果他的小叔叔今日在礼堂看到了那位 “徐明志先生”,自己大可以当场在此挖个坑,学鸵鸟把头埋进去了。
空气湿冷,手不能拿弯了,他只好暂停了演奏时的胡思乱想,先去屋中取暖。
“远儿。”
听见有人叫他,徐致远回头,见是傅书白,他问道:“你在这做什么,不上课吗?”
傅书白脸色不好,比起徐致远更像是在外面挨了一个小时冻的人,他把徐致远拽进教室,看四周没人,怒气冲冲地将一份信纸拍到他怀里。
徐致远皱眉:“怎么了你,吃枪药呛到嗓子眼了吗?”
他正在展开这些信纸时,傅书白说道:“你教她这么做的?”
徐致远翻阅了手中的纸,发觉上面尽是吴桐秋的经历,这才知道吴桐秋不仅信了他的话,还连夜呕心沥血地作出这样一篇文章来。
徐致远坦然道:“是。”
“你怎么也跟着她闹!” 傅书白怒道,“现在那些人盯她盯得已经够紧了!你知道如果熹华日报刊登了这篇文章,会把她…… 置于何种危险的境地吗?”
“傅书白,你以为我和她提议的时候,没有考虑到这些后果吗?” 徐致远不服气道,“你现在是教训我么。”
“我只是想不通……” 傅书白掐着腰,不停地环顾,没有去直视徐致远的眼睛,他说,“你不平常不爱多管闲事,你掺和进来做什么。”
“我把你的事当成正事,你说我多管闲事?”
“……”
“…… 我的事?你…… 是因为我?” 傅书白一噎,许久之后,语气才平下去许多,解释道,“不是的…… 远儿,你想错了,这和我并无关系。你别再插手了,这样对你和她都没有好处……”
“我也想不通,” 徐致远全然没有听他的劝,而是打断他,说道,“你既然想帮吴桐秋,为什么要缩头缩脑地制止她去反抗?你以为这是在帮她吗。”
“反抗……” 傅书白自嘲地笑了一声,他垂着头坐在教室椅子上,其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在空荡的教室里尤为刺耳。阳光铺了一条交界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刚好横在两人之间,傅书白便在那阴凉里坐着,说:“我们只是学生而已,没有钱也没有枪,在联合政府面前就是栅栏里的羊。他们允许学生去蹦跳去骂街,做什么都可以,可一旦羊想去咬毁栅栏了,或者顶撞牧羊人了,就随时可能磨刀霍霍。” 他指着窗外的一派祥和,说:“在淮市谈这些就是刀尖舔血,远儿,我不想惹麻烦,我就想好好地毕业,找个养活自己的生计,其余的…… 我一丝也不想掺和。”
徐致远看着他,沉默很久,说道:“倘若你真的只想安稳,一开始就不应该插手吴桐秋的事,你这是自相矛盾。”
傅书白手肘撑在双膝上,颓靡的坐着,一只手抓着头发,另一只手垂着,不说话。
“我就知道……” 徐致远掐着腰,搭配上这身衣服,浑身散发着一种恨子不成钢的封建老父亲气息,他道,“我就知道你栽进去了。”
傅书白换双手把头发抓住了,他说:“我…… 只是想把她劝回来,如果没有这件麻烦事,我们都可以风平浪静地度过剩下的学年。”
徐致远也不知道这两人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大概是自己跟小叔叔斗智斗勇而忽略他的几个月。
眼前这位曾经还 “浪荡不羁” 地宣传单身主义和柏拉图式恋爱,现在却也成了个被恋爱打败的自由青年了。
徐致远嫌弃他不争气,全然不会想到几分钟前自己在教室前拉小提琴的时候,也被路人这么嫌弃过。
“如果栅栏里本来风平浪静,却有只羊忽然生了叛逆的心思,你去劝她回头,她不会去怪你,因为畏惧风险和死亡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徐致远到他旁边坐下,说,“可现在是,屠夫不讲道理地把她亲人拎走了,生死未卜。于是她去拼命冲撞栅栏引起其他所有动物的注意,你却还劝她不要去做。傅书白,这样只会让人寒心。”
徐致远又添了一句:“如果是我,我不仅不会听你的,还会给你两巴掌,老娘才不要这样的臭男人。”
傅书白:“……”
他神色愣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之后说道:“那你说该怎么办,她做的那些事,写大字,拉横条,哪一样起效了?又有哪一样让其他动物注意到她了?”
“之前那些事的确欠妥当,且微效,” 徐致远举起手里的文章,说,“不过,这个可以。”
傅书白抬头看向他。徐致远自信地保证:“你就算不信我,也要信我爹妈。”
傅书白终于向他妥协了,苦笑一声,将提心吊胆的气松下来些许。
他又看了徐致远很久,缓缓道:“徐致远儿…… 你……”
徐致远:“?”
傅书白伸手,瘫软地掀了掀他的长衫衣摆,说道:“…… 我刚才就想问了,你今天这是什么打扮,像个地主家里脑子没长两斤肉的大傻子。”
“嘶……” 见他又活蹦乱跳地嘴欠了,徐致远赏他后背一巴掌,把衣角拽回来,舌头也恢复到往常的毒性,说道:“你爹的打扮!”
教室无人,也没有点着炉火,待久了还是会冷的,幸得他们的位置靠窗,有透过窗子的晨阳,可以暂时取暖。
……
时间拖够了,徐致远去礼堂接岳剪柳回家,鬼鬼祟祟地在散场的人海里找了一通,没有见俞尧的身影,于是问岳剪柳没有见过他。
听完讲演之后,岳剪柳好像心情十分不佳,只是匆匆说自己没太注意俞老师是否到场。
徐致远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我特意来听了那位东洋小姐的演讲。” 笔记的封皮近乎要被岳剪柳掐出五个洞来。她说道,“我还以为会有什么真知灼见,没想到只是披着学术和文雅皮囊的傲慢而已。”
徐致远环绕这一圈有说有笑的出场学生,少见到有人如她这般愤慨的,问道:“可他们……”
“这些都是预备留学生,导师尽是外籍,见惯了洋人的目中无人!” 徐致远少见岳剪柳这般模样,与她平时温和的脾性似乎大相径庭,她说,“可我看不惯。”
“哎!剪柳!”
岳剪柳好像正在气头上,什么事也没顾得上,徐致远没叫住她,见她的身影走远,让刚叫的黄包车夫去护送她,自己只好揣着那篇五页纸的文章回家了。
虽然写在纸上的墨水是黑色的,徐致远却更觉得它像是人血写就。所以怀揣着它的时候战战兢兢,仿佛周围都是眼睛似的。
到家的时候呼了口热气,看到有人正在客厅和徐太太交谈。
那是个陌生男人,双眼底下有垂下的褶子,头戴带沿的黑圆帽,脸上仿佛是永久镌刻上去的笑容,如造假的老酒,醇香包着刺鼻的劣质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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