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儿,陆景不禁有些烦躁。
陆景不是一个感同身受的人,远称不上体贴,都说艺术家感性,但他在情感上相当大一部分都是张扬随性的自我,哪怕年纪渐长顾虑愈多,也轻易不让自己委屈半分,在乔以棠这事上,他分明已经是过了头的热切。
说白了,人家身世生活再是凄惨,关他什么事儿?
看在方家面子上,他帮乔以棠在羊城立足,为他解决不靠谱的老师,甚至越界去给他开家长会、临时收留他,做得已经够多了,怎么现在还心疼起来人家来了?
难道是年纪大了,跟那群老操心他孤独终老的老太太们一样,开始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大概这种在意的心态实在过于匪夷所思,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夜的梦。
久违的、糟心的梦。
六月的鮀城,棉絮飞飞,高大的木棉树在校道两排葱郁成荫,阳光一直从校门口一路铺到脚下。
少年推着山地车,沿着地下停车场斜坡一步一步地往前走,陆景穿着校服,风一般“呼”地冲上去,跳上了车后架。
“程烁!”他笑得畅快,笑声随着初夏的风飘出几里远,“太慢了你!我来接你了!”
单车本在上坡,被他没轻没重这一压,狠狠往后滑了几步,程烁一惊,手忙脚乱地卡着车架才勉强稳住。
“看着点儿!摔了怎么办!”他没好气地说。
“你舍得摔我吗?”陆景得意地说。
少年人身材看着精瘦,但力道很足,在斜坡上推着一车一人步步走得稳健。
“舍不得的。”他似乎有点儿害羞,一直没能习惯陆景这种毫不掩饰的直接,很多话只会在没旁人时才低声说,“我不会让你受伤的。”
他的指间带着粗糙薄茧,摸在陆景脸上让他痒得直往后躲,“哎你的手好糙啊!我给你的手霜呢?!”
“用完就没了。”程烁抿着嘴,脸上带着羞赧,“我省着点儿用。”
“你是傻子吗!!”陆景嘴里责怪着人,脸上的笑意却掩不住,“用完我这儿还有啊!!”
十七八岁的心动,喜欢就要淋漓尽致,爱情就要所向披靡,恨不得扯着大旗告昭全天下:快看这个人,他聪明又温柔,体贴又坚强,他喜欢我,他只属于我!
紧接着,场景蓦地一转,光影交错,巨大的树冠下影影绰绰,光暗交界处,陆景神情木然,大半身子隐没在黑暗中。
——
“陆景,我跟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他不懂。
一整帮同学,所有人一起上课、聚餐、出游,陆景就从来没觉得谁是特殊的。
程烁摇了摇头,一副“我就知道会这样”的样子,他说:“像你这样的人是不懂的。”
“你不说我怎么懂啊?!”陆景怒冲冲地喊,“程烁你又发什么神经!有什么话你不能痛痛快快说出来吗!”
程烁看着他欲言又止,垂在身侧的手攥得紧紧的,然后,应陆景的要求,他开了口。
“机会对我来说稍纵即逝,可是你不一样,你有太多退路了。”不管是竞赛加分还是推荐入学,程烁的机会都显得那么绝无仅有。
“谁说你没机会?老师吗?凭什么啊!”陆景气冲冲地要去拉程烁,却被他一躲,扑了个空。
“你成绩那么好,拿了那么多奖,他们凭什么取消你的推荐资格!”陆景气急败坏地吼着。
程烁却是苦笑。
“你看吧,你就是这样,任性自我,刚愎自用,这就是我跟你的区别。”
陆景厉声道:“你给我说清楚!”
埋怨一旦开了头,往下继续也顺理成章了起来,程烁似乎忘了,当初吸引自己的,也正是陆景与众不同的桀骜与嚣张。
程烁深深地看着他:“你太自私了,凡事只考虑自己,从不替别人着想……”
陆景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确实,没人可以管得了陆少爷。”程烁讽刺地笑,声音逐渐尖锐,“可是你想过我没有!”
一反以往相亲相爱的体贴柔情,此时声声句句控诉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仿佛陆景真的就一无是处般令人厌弃。
“我们这样的关系,你真以为多光彩吗?”程烁厉声训斥,“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张扬!不能公开!我们自己私底下好不行吗?可你听了吗?!”
不是的,我只是不喜欢躲躲闪闪,我没偷没抢,光明磊落,我这么喜欢你,为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
陆景呼吸急促,万千辩解到了嘴边却没能蹦出一个字来。
“你没有——”程烁失望地摇头,“你不计后果,只图开心,现在我的保送资格没了,你高兴了吗?”
你高兴了吗?
高兴了吗?
不!我不高兴,可是这跟我喜欢你什么关系?
“你还是不懂。”程烁轻轻叹了口气,“算了,说了你也不会懂,不吵了,就当留个美好的回忆,我们……”
他深深地看了陆景一眼,“我们……也算了吧……”
算了吧……
……
……
陆景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时空易换,有那么一瞬间,他茫然无措,甚至有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梦里带出来的憋屈与无力感像迷雾一般重重笼罩在心头。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直到胸口憋得生疼,才狠狠地吁出一口浊气。
程烁。
什么狗屁留个美好回忆,真是世上渣男千千万,情非得已占一半!
他撑起身子,狠狠抹了一把脸。
什么玩意儿!
他愤恨地拍了一下被子,遥开了窗帘。
五点多,天色沉沉,宛如梦境残余的霾重。
他坐着缓了好一会儿,翻身起床。
洗漱完懒洋洋地下了楼,乔以棠正在玄关穿鞋要出门。
“上学?”陆景看了看时间,六点不到,“这么早?”
要不是那个糟心的梦,他也不会这么早起来。
“嗯。”乔以棠把书包放在鞋柜上,换回拖鞋往屋里走,“我煮了粥在电饭煲里保温,你现在吃吗?我给你煎个蛋饼。”
乔以棠先给他晾了一碗粥,然后拌起了面糊。
窗外天色一片雾蒙,暖色的光从厨房洒了出来,陆景溜溜达达地跟过来,在正对厨房门的餐桌位坐下。
“你要走了,我起床找不到人也不知道你煮了粥啊。”陆废柴双手托腮,他没戴眼镜,但浅度近视不影响他将乔以棠在灶前忙碌的高大身影看得专注。
乔以棠把葱切成细细的葱花,百忙之中抽空回头看了一眼,“我发了短信。”
陆景:“现在谁还看短信啊!”
乔以棠:“……”
他低头拌面糊,筷子敲在瓷碗边上发出了密集的“铛铛”声来。
陆景懒懒地说:“况且我也没看到。”
乔以棠手只得解释:“太早了我怕电话吵着你。”
陆景:“发微信呢?”
乔以棠:“……”
他有点无奈,“没加。”
陆景掏出手机:“那现在加呗!”
蛋饼很快上了桌,嫩黄的蛋饼里裹着细细的青葱花,还拌了胡萝卜丝一起煎着,整张蛋饼被卷成了三角筒状,里面还夹了清脆的青瓜丝。
青葱切了碎,胡萝卜丝煎熟了,青瓜丝又是现切的生脆。
最简单的蛋饼而已,却十足周全地照顾到了小陆总矫情又挑剔的饮食习惯。
吃食忌讳,他也就在鮀城那会儿给乔以棠提过一次,当时还带着戏谑的刁难,没想到乔以棠真记全乎了。
陆景眼睛一弯,那是一种久违了的被人上心的感觉,噩梦的阴翳,被细水潺潺般细腻得微不可觉的温柔安抚着,悄然褪去。
“别急着出门,录个指纹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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